在幽深的山谷里,有一株被人遗忘的梅树。
这株山南常见的红梅,是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暴风雨之夜,被暴发的山洪冲到谷底来的。同它一块冲下来的其他梅树,都压在坍塌的岩层底下了。只有这一株,因为长得特别粗大硕壮,侥幸地活了下来。不过,它受到的伤残是如此厉害,以至整个躯干像从当中挨了一斧头似的,可怕地劈裂开来。伤口部位结痂累累,永远无法重合了。它的半爿已经死掉,剩下黝黑朽烂的一段木橛;另外半爿艰难地扭曲着,又挣扎着坐了起来,却再也直不起身子。于是,它就这么弓着腰,坐着,过了一年又一年……
渐渐它变得很衰老了,连南方吹来的熏风,也不能使它恢复一点活力。一年到头似乎都沉浸在冥思默想当中——它在想什么呢?是回忆无忧无虑的儿时光景?是重温辛酸而甜蜜的少年春梦?还是追抚凌霜傲雪的壮岁情怀?这些都无从知道。只是,它的枝干一天天地干枯下去,它的花朵和叶子也一年比一年稀少了。
有一阵子,它好像已经死掉。不过,冬至过后,山南的梅花纷纷开放,它那粗糙僵硬的枝丫上,冷不丁又开出一朵憔悴的小花。看上去,就像一个奄奄待毙的老人,忽然睁开了一只发红的、黏滞的眼睛……
当年洪水滔天、山崩地裂的可怕一幕,想必还时时浮现在它的眼前。它无法理解,那一场埋葬了它的理想、青春和最优秀伙伴的奇祸巨变,是受着什么样一种力量主宰?又为什么偏偏降临自己的头上?!这终古难平的怨愤,像利爪揪扯着它的心。每逢风雨之夜,它就会转侧难眠,巍巍颤颤地抖动着那只瘦骨嶙嶙的独臂,发出凄厉的呼啸,咒骂命运的不公和天地的无情……
有一天,一位踽踽而行的旅人经过这里,这株悲惨的老梅树引起了他的惊异。他绕着它反复端详了半天,最后坐下来,抚摸着老梅巨大而支离的躯干,默默地用心声同它交谈了很久、很久。直到红日西沉,徐徐升起的暮霭使山谷变得一片苍茫,他才站起来,抖一抖衣服上的泥土,背起行囊,大步走去。
自此之后,老梅树安静了,它更加沉默。有好几年,它不再开花,也不再长叶,仿佛打算就此长眠下去……可是,一种缓慢的转机终于来临——那已经死掉、铁石般坚韧的表皮,有如一领沉重的护甲,本来紧紧地裹住老梅树的躯体,竟无声地坼裂了。开始是不显眼的一道缝,不久,裂缝扩大了,接着又出现了第二道、第三道……看来,老梅树正从身体内部拼命向外挤迫。它在力图摆脱老死的皮层对于剩余生命的窒息,摧毁与生俱来的这一部分身体对另一部分身体的横蛮禁锢!这真是一场惊心动魄、悲壮绝伦的自我搏杀。夜深人静时,山谷里老远就听见那发自心肺的沉重喘息和含泪的嘶喊。最后,老梅树被自己弄得皮开肉绽,遍体鳞伤。有一次,它偶然在月光下看见自己丑恶不堪的影子,竟害怕得浑身发起抖来。
终于,又硬又厚的坚甲瓦解了,剥落了!
而它,这梅树,仍旧是蜷曲受苦的姿态,仍旧是残缺支离的躯体,可它已经获得了新生。几年后,它出乎意料地抽出数十丫粗壮碧绿的新枝,接着,小骨朵儿似的蓓蕾就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枝头。在一个凄清微冷的冬晨,它终于开出了满树璀璨的繁花。
瞧,它如今有多美啊!山南的梅花浓艳如火,山北的梅花晶莹如雪,它呢?既不是红色,也不是白色,而是一种恬静柔和的绿色。无疑这绿很轻,很淡,骤眼一看,你会错认这是一株白梅,须得把它同真正的白梅放在一起,才会分明显出它其实是绿的。更为特别的是,在阳光下看,它还不怎样,而当天色昏暗,或是在夜里,它的每一片花瓣,都会幽幽地发出光来。这时,它仿佛不是一株梅花,而是一位美丽的精灵。轻风吹过,微光颤颤,它便轻盈地舞蹈起来……它的香气也不寻常,细细的,凉凉的。在满山红梅浓烈的香气包围中,仿佛一下子就消失了。可是,你仔细嗅嗅,那凉凉的香气又冒出来,愈久愈烈,愈鲜明。末了,你就只嗅到这一种凉凉的细香了。
消息很快传扬开去。人们成群结队来观看这株幽谷奇葩。荒凉寂静的山谷顿时热闹起来。丛生的杂草之间,不久便踏出一条一条的路径。风雅之士们甚至在花下排开筵席,疏疏地点上几盏灯烛,作长夜之赏。它成了诗中的佳题,画中的尤物,以至香闺中的腻友。人们经常地提起它,再三地宣扬它,把它说得出类拔萃,超凡绝俗,神而又神……
可怜的梅树是多么激动呀!它吃惊,怀疑,不知所措,终于快活得哭起来了。
从此,它变得十分辛苦忙碌。络绎不绝的来客令它简直应接不暇。为着不使每一个人失望,它一天到晚殷勤地微笑着,尽量舒展开繁密的新枝,毫不吝惜地把异彩和奇香奉献给四方八面。只怕不够表达自己的感激和热诚,第一次花朵凋落后,它紧接着又开出了第二次繁花。这下,引起的轰动更大。游客们纷纷去而复来,都要躬逢这梅开二度的难得盛事。山谷里愈加熙来攘往,挨挤不开。各式各样的茶寮、货摊、食担、杂耍乃至戏棚,都竞相出现,热闹的景象赛过盛大的庙会。到后来,连远近的达官贵人们也不惜降贵纡尊,携眷而至,说是“与民同乐”。于是,又有人竭力凑兴,悬出厚赏,为梅花征求名号品题。据说,由于争议纷纭,始终悬而未决……
花团锦簇的日子过得飞快。渐渐,梅树又感到了一种寂寞,一种美中不足。不知为什么,它越来越经常地想起过去,想起它走过的那一条苦难的、坎坷的道路。它忽然觉得,它有好多好多故事,准备向人们述说。这些故事无疑并不美丽,甚至也不动听,但一个一个都那样真实,那样亲切,那样重要!与眼前的一切相比,似乎实在得多,也有意思得多。梅树很奇怪自己竟会把它忘却了这么长久。现在每回想一次,它都止不住心头发颤,热泪盈盈。啊,应当向人们一一讲出来,讲出来!
于是,它这样做了。但人们的反应如此冷淡!他们一个劲儿地盯着美丽的花朵,露出不胜倾倒的神情,然后,以爆发的喝彩,打断了梅树用微弱、发抖的声音说开了头的故事……
梅树又一次地吃惊、迷惑,无可奈何地沉默了。但没有灰心,它忍耐着,等待着,年复一年地开出更盛更美的花朵。它的名气传得更远了,慕名者从千百里外不绝拥来,以一瞻风采引为毕生幸事。然而看客如云,流年似水,它所期待的、愿意倾听它的心声的知音者,却始终没有出现……
哦,也许这样的人是有的?也许他只是不了解梅树的心思?也许他混杂在众多的围观者当中,梅树没能辨认出来?也许他根本挤不进密密层层的人墙,只好站在远处看上几眼,就走了……谁知道呢!
梅树明显地憔悴了。它变得心灰意冷,闷闷不乐,一天到晚像失魂落魄似的,连一年一度的花期,也没有心思料理了。
在又一个冬天来临的时候,它静悄悄地死了。
震惊的游客深为失望,痛惜不已!他们流连凭吊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散去,从此不再来。
古老的山谷渐渐恢复了昔日的荒凉冷寂。待到游人踏出的路径重新长起离离的芳草,梅树的遗骸也朽败、霉烂,化为尘土之后,一切便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也没有存在过一样。
然而,心上的痕迹是不容易抹平的。慢慢地,在当地居民中间,传出了一种说法——
那株梅树其实还在。只要遇上天阴下雨的时节,或者月色朦胧的夜晚,山谷中迟归的樵夫和狩猎的山民常常会看见,那株梅树忽然又在老地方出现了。他们甚至看得清枝头上淡绿的花朵,嗅得着那凉凉的幽香。当他们试着走近,一切便像烟雾似的消逝了。
于是,当地的人们说:这是那株梅树的影子,是它的灵魂。它不肯死心,还在梅与柳守候着,要将它的故事告诉一个愿意把它写下来的人……
梅与柳点评
一部题名为“柳”(《白门柳》)的长篇小说,为什么用一则“梅”的寓言作为全书的楔子?作者用心,诸君不可不察也。
在中国古典文学的情境里,梅与柳,向来有着特别的地位。诗歌史上,咏梅诗与咏柳诗占了相当大的分量。大体说来,梅,暗香浮动,凌霜傲雪,喻示着深邃的灵魂与高洁的品格,人们最看重的,是其背后的象征含义。柳呢?芳春之柔条,婀娜迎风,人们看重她的姿态,像是与人挥手,依依不舍,脉脉含情。
柳,是具体的、感性的、生动的,《白门柳》的文学性,即呈现出这么一种“柳”的特征。然而,作者的野心在于,他并不以文学性为满足,必得超越一般的文学性,达至对最深沉的情感、最深邃的思想的表达。梅,就是对柳的超越。——抽象对形象的超越,思想性对文学性的超越。柳,是柔条,是优美。梅,是虬枝,是苍凉美、崇高美。用梅的寓言作楔子,引出标题为柳的故事,就是宣示:这是柳的故事,但又不仅仅是柳的故事,其实还是梅的故事。柳,是这个故事的形态;梅,是这个故事的精魂。
这部书,写的是一个天崩地解的时代。我们不无惊讶地看到,哪怕在天崩地解的大危局、大变局中,那些个知识分子,依然活出了趣味,活出了尊严,活出了柳一般活泼喇喇、婀娜多姿的生命形态。这是因为,王朝虽已老去,而在王朝老死的皮层上,却长出了新的生命: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有别于以往的“文人”“士子”“读书人”,这些簇拥着民主思想的蓬蓬勃勃的生命,在当时的中国是最最年轻,生机盎然的。
这新的生命的产生,其实是一种挣扎、蜕变,有着异常沉重、艰辛的历程。老树上的新枝,是“身体内部拼命向外挤迫”出来的,“它在力图摆脱老死的皮层对于剩余生命的窒息,摧毁与生俱来的这一部分身体对另一部分身体的横蛮禁锢”。柳,就是在天崩地解的时代里催生出来的启蒙知识分子的活泼生命。梅,就是我们民族文化古老的精魂。民族文化如何从身体内部诞生出足以与现代对话的民主主义思想,这惊心动魄、悲壮绝伦的自我搏杀故事,就是本书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全部内容的要义。
柳的姿态,梅的精魂,长久地守候着,等待一位知音,把这个故事写下来。本书的作者以此自况,当然,他也在等待着更多的知音。“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