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尔是带工人过来更换市场部的门牌的。
艾丽尔悄悄凑近我的耳边：“不是说不要蒋婵了吗？怎么，他没跟你讲这个？”
昏特！
蒋婵刚毕业没多久，立信会计专科文凭，现在在财务部做些记记账、跑跑税务的基础会计工作。她一直认为自己的文凭不高，能在这个甲级写字楼拥有一张办公桌非常不易，所以没日没夜补习英语，据说最近还在交大那边报考了英语高级口译。这样谦虚而又上进的员工，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果然如艾丽尔所言，就在人力资源部的门牌挂起来的第三天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马丁便以正式公事的理由走进了我的办公室。我赶紧起来让座，实际上内心很紧张。马丁四十出头，祖宗三代上海人，国字脸，戴金丝边近视眼镜，英文流利，平时西装革履，不苟言笑（记忆中就只见他跟财务总监戈雷笑过一次）。说实话，我有点怕他。
“苗小姐，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马丁说，快速附带了一句，“听说你对人力资源管理方面很专业。”
“哪里……”我知道他的来意，且先看他如何开口。
“我们就说得简单一点吧，我们部门蒋婵的试用期快满了吧？”他做了个不用我回答的手势，“这个女孩子的团队合作精神有问题，太自我！她跟其他同事没法合作，你看怎么解决这个事情？”
“这……您知道，我也是刚接手这个位置。”我说，忽然灵光闪现，“这个问题我先向戴维反映一下好吗？”
他的金丝边近视镜后面的眼睛透露出一道奇怪而又不屑的光芒，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马丁离开后我打开蒋婵的档案袋，再过一周就满三个月了。
而这几天，戴维不在上海。
但他手机是带的。还没听完我的叙述，戴维便道：“这些事情由你来处理好了。”
这样心烦意乱不知不觉过了很久，我才发现别人都下班回家了。我也赶紧收拾东西准备走人，却一眼瞥见财务部的灯还亮着。原来是董薇在很投入地打电话。
我悄悄从后面走过去，她这时也发现了我，赶紧点击鼠标关屏幕上的窗口，可惜她的窗口打开太多，关来关去都是淘宝网上的某化妆品的买卖问题。”
董薇不屑地看了我一眼，说：“现在可是下班时间！我们老马也不管的。”
我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有那么八卦、饶舌吗？”
董薇道：“没有就好！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是视察民情吗？那我正好告诉你，工资太低了！正要问你呢，我来伊可兹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做的事情又杂又多，为什么我的工资那么低？比小蔡——甚至比蒋婵试用期工资都低！你是知道的吧，我是全公司最低的吧！”
我也知道公司目前的薪酬状况乱得毫无章法。见她这样说，我只能无奈地转了一圈，说：“慢慢来，总归会好起来的。对了，你怎么知道蒋婵的试用期工资是多少？”
董薇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忽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逆转，说：“算了，算了。刚才当我同你开玩笑吧。去年我男朋友辞职后将近一年都没工作，最近他在那边又挺不开心的，成天担心会不会被开掉。”
我闻言心底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哀，知道董薇已经知晓蒋婵的事情，这种二十世纪的资本主义国家尚且不耻的“恐惧”竟然在二十一世纪的社会主义国家洪水泛滥！
任谁都知道财务部不要蒋婵了，可单单就是蒋婵自己不知道。
她很准时地上班，很有礼貌地和我们打招呼。我亲眼看见小刘就在蒋婵旁边和小琼悄悄议论窃笑这件事，可蒋婵就是浑然不觉！这就更让我难办了。
有人说过：做工作，最关键的工作就是做人的工作。人的工作做得好，就可以让坏事变成好事，让困难变容易，让死变生；但也可以让好事变坏事，让容易变困难，让生变死。
我对挽救蒋婵留职无能为力，现在我唯一能努力的事情就是让她离职得冠冕些，开心一些。
我查看了很多离职谈话资料，前一晚还背诵了一些句子，比如：“人生的路很长，在任何一家公司工作只是你生活的一部分，不是全部，没有一家公司重要到离开它你就不能生活的地步。”等等。
我先给蒋婵发了电子邮件，然后自己先到小会议室等她。她以为是谈转正的事情，很开心地坐在对面。我觉得真的好奇怪，凭我感觉，对蒋婵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少，为何她自己却一点感觉也没有呢？
“你觉得这几个月以来工作情况怎么样？”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以甲方的姿态进行员工谈话，可是心情难过极了。
“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我觉得能进伊可兹是我人生的幸运。”蒋婵说着抬手掠了一下垂到眼前的刘海，我发现她的眼睛非常清澈漂亮，她继续说道，“我从来不迟到不早退，遵守公司制度，遵守会计制度，工作努力，和其他同事和睦相处……”
“但没有办法，公司也认为你的确是努力的，但是公司有公司的评判标准，你们部门有你们部门的评判标准……”我也在背句子，不过，背得一塌糊涂。
对面清澈漂亮的眼睛噙满泪花。
“真对不起！”我说。
连连听到我说对不起，蒋婵忽然冷静起来：“我知道跟你没关系，你没有必要说对不起。”
我无语，闷特。
而蒋婵的离开，我亲身参与过，依然费解。后来闲聊时对谢冰谈起。
谢冰道：“这还用问，她肯定是得罪了哪位重要人物了呗。”
我说：“蒋婵即便能把英语练成同声翻译水平，也不会对财务经理造成什么威胁，何必容不下这么个小人物！”
谢冰道：“不一定是她的业务水平对上司有威胁，也可能是她知道了财务经理某些不能告人的秘密。你没见哪个总统的秘书不是不停地在换？”
吴亮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因也喜欢《红楼梦》的缘故，我俩颇投缘谈得来，逐渐我便弄清楚了他的一些情况。他之所以干到现在，完全是因为财务总监戈雷的百般挽留。
吴亮笑了笑：“其实外企真在外国人手下干活倒也省事，他们一般不会跟中国人来搞这些名堂；就是怕这些有一定职位的中国人，他们的语言很好，专业业务能力也的确很强，但是管理素质跟不上。”
我说：“也难怪。这个世界变化太快，谁也没有安全感，他们也一样。”
吴亮点点头，道：“可是有些挑刺还情有可原，有些就是毫无道理的刁难。”
很快我便尝到了吴亮所说的“无理的刁难”的滋味了。
原以为马丁仅仅只对财务部门的人“严格”，而且如他对戴维所讲，对我帮忙解决蒋婵的事情他会心存感激，事实上，完全相反。
对我推荐的人选，他故意让戈雷亲自面试，然后转告戈雷的意见，不是薪水要求太高，就是年龄太大，或是仪表不整或是工作经历有问题。
有一天马丁笑呵呵问我：“戈雷很生气，问你为什么把这样的人推荐给他！”
我忙答应以后注意。至少这次马丁还有理由，我因为经验有限，这些用人单位的招聘要求的确没能好好理解。然而，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情就让我彻底无语了。财务部面试是有专业笔试这一关的，有三个应聘者，马丁亲自把三份问卷送给我，吩咐不可复印，一个小时后把答题卷交给他。可是中途有一位叫蔡筠筠的临阵逃脱，我把已经收到的两份答题卷交给马丁并告诉他：“那个蔡筠筠把试卷也拿走了。”马丁一笑置之。
一周后，马丁来问我：“另外两人的答题卷在哪里？”我说：“已经给了你了。”他笑道：“戈雷找不到了。他觉得其中一个女孩还不错，麻烦你和我一起到财务部跟他解释一下，好吗？”我对这件事印象很深，怕什么？结果很戏剧性地，戈雷倒在他自己的文件篮翻出来了那些答题卷，我走开了；原以为就此结束，没料又一周后我在走廊碰到吴，他又问我：“那个临阵逃脱人拿走的试卷呢？我上次不是叫你要回来吗？”
这这这不是无中生有吗！而且都几个世纪以前的事情了！而且有这个必要吗！
还好，我也算是久经沙场了，对别人的要求不能断然拒绝！我答应着：“蔡筠筠是人才中介介绍过来的，我问问那边看。”
不久，马丁果然又来问我，我指着远处王颖那边说：“人才中介是她联系的，我已经跟她说过了，要不你去问问她看好了没？”
哈哈，如果有个镜头照着那该有多精彩：他从王颖那边走过去，根本没敢问这回事！而且再不向我提起此事。
我想起吴亮，他们能经受这些“无理的刁难”，其实知己知彼，只需稍稍掌握一点技巧就行了。正当我得意地要华丽转身的时候，门厅那边传来一阵剧烈喧哗，有好几个人围了上去，我也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