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疼吗?
那是一个5月的下午,几名中国防暴队的队员照常在15号查车点执行任务,此时正是学生放学时间,很多学生经过中国防暴队员的面前,都会打个招呼,或者扮个鬼脸,十分可爱,队员们也还以微笑。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队员们抬头看去,原来是一个大约12岁左右的男学生与另一个7岁左右的男学生发生了争执,不知道怎么话不投机,竟然动起手来。
小男孩年纪小,个子矮,力气也小,自然不是大男孩对手,一下子就被按压在地,大男孩照着小男孩的要害部位就是几拳,还踹了一脚,小男孩疼得在地上翻来滚去,哇哇大叫。
这时,一直站在旁边的小男孩的另两名同学回过神来后,连忙上前拉起坐在地上小男孩,三个人随手在街边抄起几块砖头,三步并做两步,冲到正待扬长而去的大男孩面前,拼尽了吃奶的力量朝着大男孩砸去。
大男孩大惊失色,连忙闪避,前两块砖头险险闪过,其中一块砖头直直砸向大男孩身后的铁皮棚,只听一声巨响,铁皮棚顿时被砸出了一个碗口大的洞。大男孩吓出一身冷汗,就在一恍神的功夫,第三块砖头又迎面而至。大男孩躲闪不及,胸口重重地挨了一下,疼得他以肘护胸,可是还没等他缓过来,紧接着又被一大块石头砸个正着,大男孩双手掩面,应声倒地,捧着血流如注的脸直痛得在地上打滚,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本以为事情到此结束也就算了,但后来居上的三个小男孩似乎还不解恨,一同冲上前来“痛打落水狗”,对倒在地上的大男孩拳打脚踢,一阵疯狂的围攻。
在维和规定中,防暴队本来是不该插手此类事务的,然而紧急时刻,人命关天,中国防暴队的队员们也顾不上会违反什么规定,见状纷纷冲上前去制止,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几个杀红眼的“小暴徒”根本无视旁人的到来,也无畏队员们手中装满子弹的枪,尽管他们被队员们强行制服,拉住胳膊从大男孩身边扯开,依然拼命挣扎着,连蹬再踹,试图向已无反抗之力的大男孩踢上最后几脚。
队员们对受伤的大男孩进行抢救。大男孩支撑不住了,呻吟声开始变得微弱,队员们安慰着他,他却一言不发,他咬着牙,只要仔细看,竟然可以看到他眼睛里射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凶光,看得出,他心底压抑着一股深深的恨意,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爆发出来。
对于许多海地人来说,类似的暴力行为十分普遍,然而这样一次孩子之间的斗殴却让队员们心生深深的寒意,在一个法制不健全,教育亦不健全的国度,加上战火连绵,孩子们接受的是什么样的熏陶?更令队员们不解的是,眼看就要出人命了,可是那些旁观者却各自忙碌着,完全熟视无睹,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直到队员们把人已经拉开了,才三三两两过来几个人,帮着拦了一辆车———如此而已。
大人们如此漠视生命,孩子们又会对生命抱有一种什么样的态度?缺失了爱和感恩的社会是否还会有进步和发展,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海地下一代又会是什么样子?尽管我们还没有等待到答案,然而一切已经呼之欲出。
这是一个国家的悲哀,也是一个时代的悲哀,更是一个民族的悲哀。
不过,在队员们的讲述中,海地的孩子也不仅仅是喜好打架和心怀恶意的,更有许多的孩子,他们与世界上其他孩子一样,充满着童真、无辜和纯洁。
齐勇就一直很难忘记一个海地的孩子。
尽管他已经回国,但是每每谈起那个小女孩,他的眼里总会浮现出一种复杂的光来。有遗憾,也有心疼。
齐勇已经忘记了那一天的具体日期,只记得那个下午他正和队友们在15号点警卫,忽然发现一个小女孩冲他们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临到面前,小女孩冲他们比比划划,一脸痛苦。杨世伟定睛一看,原来小女孩的小腿上受了伤。齐勇连忙叫过队友来一起仔细查看伤口。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女孩的腿上伤口已经烂掉了,显然由于感染过久,天气又热,才发展成这样。杨世伟取来随身携带的药品,给孩子清理伤口,上药。
清理伤口的过程非常疼,酒精碰到患处的时候,连齐勇的手都忍不住轻轻颤抖。然而女孩竟然非常乖巧,一声都没有哭喊,只是一直死死咬着嘴唇,似乎十分地信任和依赖齐勇,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好。
直到清理完伤口,齐勇又给女孩拿了些吃的,女孩才蹒跚着走开。在那之后,齐勇再也没有见过她。但是他一直都记得女孩的那种求救和信任的眼神,那是一种绝望中寻求希望的光芒。
像这种小孩受伤的事情时有发生,有一次,队员杨世伟遇到两个小孩子打架,互扔石头,造成脑袋流血,杨世伟劝开他们,又给他们细细包扎好伤口,和他们每人都握了握手表示安抚,才让他们离去。
其实,这样的做法对于中国队员来说,往往也带着隐性的危险。海地为乙肝、疟疾、伤寒、登革热、艾滋病的高发地区,艾滋病毒感染率为5.6%,如果被包扎的对象自身患有艾滋,队员在包扎过程中自己不小心也划破手指,就非常有可能感染上病毒。
但是,善良的队员们在看到受伤的孩子时,都常常会忘记了该保护好自己的前提下,第一时间给孩子找药,清理伤口。“看到他们受伤,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孩子受伤一样,除了心疼,别的什么都想不到。”
一个中午,马青山正在执勤,忽然一个大约十来岁的海地小孩冲他走过来,站在他的面前。这个孩子很安静,没有像其他的孩子那样拍肚皮要吃的,也不过来缠着防暴队员。杨世伟不由得生出了一丝好奇。
忽然,孩子开始对着队员们跳起舞来,队员们惊讶地看着孩子,海地人人皆会跳舞,人人皆爱跳舞,但是此刻孩子认真的表演还是看得出,他似乎特别的卖力,无需音乐,动作也显得格外的潇洒好看。
一段舞蹈跳罢,孩子冲队员们笑笑,忽然又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来。队员们这下全都被他吸引了,只见孩子嘴唇不动,表情不停地变幻,十分滑稽可爱,不知道从身体哪个部分,竟然不断地发出惟妙惟肖的鸟鸣来,听上去声情并茂———原来,他是在向队员们表演口技。
这个小小年纪技艺惊人的孩子惹来了许多围观的群众,人越来越多,最后竟然达到几百人之众。等到口技结束,周围也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大家都在为孩子精彩的表演而喝彩,队员们也忍不住啧啧赞叹。
马青山走上前去,问孩子奉献了这样一场精彩的表演,是有什么事吗?孩子有些羞赧。通过翻译,他告诉马青山,他非常喜欢中国,想要学一些中国话。
看着孩子渴望的目光,马青山和队友们终于同意了。
孩子表现得几乎有些欣喜若狂,于是在之后的几个星期里,他几乎每天都过来。在马青山他们执勤的间隙,学一些中国话和中国歌曲,还学中国的军礼怎么敬。孩子学得十分用心,每天都有很大的进步。马青山他们也非常喜欢这个孩子,每天都给他一些吃的,和他相处得非常愉快。
在孩子学了几周中国话后,忽然有一天,他用磕磕绊绊的中国话向马青山他们说出了一句:“我想和你们回中国读书。”
队员们都很吃惊,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显然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于是他们只好暂时安抚孩子说:“你要是表现好我们就带你去!”
孩子听了这话更加开心,于是,他学习得更加刻苦用功。某个下午,他来“上课”的时候甚至带来了一袋面包。队员们都震惊了,因为他们知道,一袋面包在一个贫困的海地家庭意味着什么,而这个孩子愿意带来与他们一起分享,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期待和情感。
他们婉言谢绝了这袋面包,尽管没有点破什么,孩子有些失望,他似乎从队员们的欲言又止中看出了些答案。贫困中的童心是脆弱而敏感的,队员们不知道该向他如何解释,好在他也并未追问些什么。
孩子只是呆呆地抱着那袋面包站了很久。然后,忽然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转过身去,没有像往常那样用中国话跟队员们说“再见”,只是默默地走开了。
马青山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天孩子的背影,远方夕阳中,那个瘦小的黑色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仿佛包含着无数的失落和悲伤,甚至带着一种深深的绝望。
从那以后,马青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孩子。直到后来回忆起来,他还唏嘘不已:“如果他可以读上书,可以在学校里学到中国话,如果他可以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也许我们就不会这么遗憾。”
说起海地的孩子,肖建军也有他记忆里的故事。
那是一个被夕阳染红的黄昏,肖建军和队友们在德尔玛斯大街执勤。下午5时-6时是德尔玛斯大街人流高峰时段,学校放学,工厂下班,德尔玛斯大街一时出现少有的繁荣景象。
在一个路口处,防暴队员的车遇到红灯,停了下来。这时,肖建军注意到在他们车的右前方有一位大约六岁的小男孩,他的手里拿着一块比他身体还要大的毛巾,在快速地擦着一辆紫色的尼桑的士头。
很显然,这是海地很常见的“孩子擦车族”。在海地,很多家庭实在太过穷困,孩子没钱读书,连饭都吃不起了,就让孩子们出门找些事做。能在海地开得起汽车的人基本都是生活有保障的“富人群体”,因此许多头脑灵活的孩子就选择去擦车,来换取一些钱。海地经济状况不佳,擦一台车也只收费两古德,但很多车主一般都还是不愿花这个钱,擦车生意萧条,擦车工一天下来难得擦上几台车。有时候车主不想给钱,甚至只是扔来一小块面包,当做工钱,孩子们也会欢天喜地,面包和钱的作用对于他们来说是一样的,只要可以充温饱就已经满足了。
肖建军那天是第一次注意到这样的小孩,其实他来到海地的时间已经四个多月了,但是连他自己也感到奇怪,对于这样一个特殊的族群,似乎从来没有特别地留意过,不是因为心不在焉,而是因为他们实在太不起眼了。这帮小擦车工大都年纪太小,个头也就很矮,如果在国内是根本不允许有这样的童工出现在城市的角落的。由于他们的渺小和“神出鬼没”,所以如果你不经意看的话,根本难以发现其实遍及海地各个大小路口的他们,就像一群忙碌的蚂蚁,尽管整日为食物而奔波,却永远引不起旁人的一丝关注。
小男孩的个头实在太矮,碰到车子稍高的地方只能一跳一跳地挥舞着抹布,努力地够着高处,试图擦到每一个死角,看上去十分费力。尽管如此,他动作还是十分灵活,那块大抹布在他的小手中也似乎格外听话,有节奏地上下擦拭着,很显然,他已经非常有经验了。他一边擦拭,一边跟着向前移动的的士头车不断改变他的擦车方式。
当他擦到的士头的尾部,接近肖建军他们的车头时,还不忘和队员们打招呼,询问他们是否也需要其服务。那个一边手上不停地干活,围着车子快速转动的瘦小身躯,回头回脑的笑着的样子,在旁人看起来有一种格外心酸的滑稽。
小男孩用了不到两分钟时间,已将这台尼桑的士头擦拭完毕,路口红灯此时也恰好变为黄灯。小男孩满面笑容地走向司机的位置,他脏兮兮的小手已经伸了出来,准备向车主收取他的工钱时,让人不忍看到的一幕发生了:车主没有摇下车窗付钱,任凭小男孩在外面敲着车窗,他的眼睛甚至都没有瞟一下小男孩,脖子梗着一动不动,随着车子启动,使劲将油门一踩,狠心地将小男孩抛在了身后。
淡淡的汽车青色尾烟在小男孩的身边缓缓飘散,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反应过来,抓着抹布拔腿就追,一边追还一边大喊着什么,稚嫩的童声撕心裂肺,还带着浓重的哭腔。
身边车流如织,孩子却仿佛没有感觉到丝毫危险,他瘦小的身影在无数飞驰的汽车旁边狂奔,脚下扬起隐约的灰土,如同一条滚滚长河里一朵无助的微弱浪花。
可是孩子那两条骨瘦如柴的小腿根本无法和四个轮子的汽车相抗衡,跑了一段路,小男孩终于再也跑不动了,他气喘吁吁地在路边站定,两手扶着膝盖,一脸的愤怒与不甘,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衣服已经被汗湿透了。
他的目光始终死死地盯着车子远去的影子,直到再也看不见了,他才抬起胳膊,似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拼命地,近似恶狠狠地擦拭着眼角。虽然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可是毫无疑问,孩子哭了。
肖建军始终都记得这个孩子。他记得他滑稽的擦车姿态,记得他追车的奋力奔跑,还记得他擦拭眼泪的伤心……记得为了执行任务,车子渐渐开远的时候,自己还忍不住频频回首,看着那个孤单伫立在路边的小小身影,仿佛已经风化成石。
在后来执勤的日子里,他常常喜欢找这样的孩子来擦车———哪怕当时车子已经足够干净。他也喜欢在孩子忙碌过后,多塞给他们一些钱,看着他们雀跃着离开,每当那个时候,肖建军就会默默地问着自己:那个午后追车的孩子,他现在还好吗?
护卫高考
海地,每年七月,是高考的时间。
对于许多中国的高考考生来说,高考那几天尽管压力沉重,但是也是人生中最幸福满足的几天。
父母会在这几天给自己做最好吃的饭菜,所有的事情都有求必应,恨不得“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吓到”。出了门,公交车免费坐,万一快要迟到了,警察会开动警车送自己去考场。考试期间窗外所有的施工设备都会停止,安全措施更是不用提,到处戒备森严,就连小偷也不会在那几天去觊觎学生们的钱包———那可是人家的一辈子,做这样缺德的事是会遭报应的。总之,无论是心情、安全、还是一切措施,都是在为考生们服务的。
海地的高考却是大相径庭,尽管这也是许多学生重视的考试,但是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几天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不同。每天吃的是同样的食物,喝的是同样的水,只是在出门考试的时候,妈妈也许会找出家里一件相对比较像样的衣服给自己穿上。安全更是没有什么保障,武装分子不会因为高考就停止骚乱,流弹也不会因为高考就不会长了眼睛,不往考生身上飞。参加一次高考所要承受的不止是沉重的考试压力,更有精神和心理上的双重压力。
由于高考期间常有多件治安案件发生,为了保证考试的正常进行,中国防暴队在首都太子港的30所学校进行了武装巡逻和定点驻守。并且根据联海团要求,中国防暴队在执行佩森威尔和夸德布格两个地区24小时武装巡逻勤务的同时,派出一个分队的警力为海地全国升学考试期间佩森威尔地区22个考点提供巡逻保卫和处突待命,以不变应万变。高考这个名词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因此,防暴队任何队员都不敢对这个重大任务掉以轻心。
7月2日的中午,队员们正在休息。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一直淅淅沥沥,似焦躁又似平静,透着淡淡的凉意,若有若无。
14∶03分,“嘟,嘟———”,刺耳的紧急集合哨声猛地在营区响起。
“有情况!”所有队员从睡梦中惊醒,猛地从床上跳起来,短短地两分钟内迅速穿好防弹衣,防刺靴,集合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