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公子,如果是这样我不能带你去东都。”
君若亦垂下睫,唇角扬起了不知是笑还是嘲的弧度:“景笙,这与你无关。”
的确与她无关,可是……
“君若亦,就这么死了,你对得起你姐姐么?你觉得她是希望你为她报仇而死,还是替她好好活着?”
君若亦扯扯嘴角,声音无限平静:“那是我的事。”
这种态度,忽然间让景笙想起了前世的自己……在医院里,冰冷的床,无情的面孔,永远白色混合着消毒水的世界,她甚至恨不得自己为什么不在车祸中就干脆的死去,那时她的表情也如这般,行尸走肉没有任何的情绪和波动。
苦笑间,景笙突然想起一个人:“君公子,你忘了,你还有你一直想要嫁的齐旻瑜,你连她也不顾了么?现在她正在为皇王朝保家卫国,说不准那一日就和你母亲兵戎相向,你若是现在就死了,那以后只怕……”
君若亦这才像猛然清醒过来,神情中带着一丝惶然。
“死者已矣,活着的才是最重要的,你不想看到……”
“住口。”君若亦低声止住景笙的话,闭起眼睛,语气嘶哑挣扎,“你……别说了。”
景笙又看了看君若亦,收起碗筷,出了门。
晚间,船即将靠岸。
景笙在自己的房间里收拾东西,门板被人敲了敲,脸色还是略显苍白的君若亦站在门口,手撑着门板看着她,用已经好了些不再那么沙哑的声音道:“我要回帝都。”
皇王朝历,仁女帝太平二十一年秋。
凉王、晋王叛乱,西凉入袭,皇王朝岌岌可危;承康太女君宁岚率旧部夜奔百里,藏身于东都行宫;北地大旱,颗粒无收,官兵赋税仍重,北地起义,此后各地大小起义接连不断,皇王朝已无力维持诺大王朝统治;大批战乱饥饿流民自西北涌入东部,随处可见饿殍遍地,哀鸿遍野。
那是一年乱世之秋。
此时东都还尚未显露出颓败之势,这里依然是个奢靡的都城。
跟随着君宁岚逃入此地的官家豪富在这里大肆消费,销金窟一所更比一所豪华,城内一片繁盛景象。
东侯将军李霜已派兵过来护城,东都地势本就极高,又加城墙防御工事,君宁岚更是调动延边上下数万的农妇加固周围关隘,重兵把守,严阵以待,又将皇王朝最先进的武器设备均摆在城楼边缘,又在附近修筑辅城屯兵积粮,想要攻破这样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确实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君宁岚可能已经带着所有金银财富出海而去,只留一座空城。
就连景笙也不得不赞叹,君宁岚这一手的狠辣利落。
试问有谁敢在战争未开之前率先弃城?又有谁丝毫不在乎浮名虚利?
凉王此时听闻君宁岚弃城而逃,乐得额手称庆,当即自立为皇,却又惦记着都城帝都,见晋王不费一兵一卒便将帝都夺取到手,心中难免不满,便将苗头从君宁岚瞄向了晋王。
其余启王,福王等也都开始蠢蠢欲动。
乱世已乱,再不得安。
景笙的衣袖被人扯了一下,景笙才反应过来,对着身后裹紧面纱的君若亦笑了笑,掏出几两碎银子和着户籍证明递给看守。
君宁岚实在细心,所有的港口都遍布了哨兵看管,一是非到万一不让城中的富人和流民乱逃,二是检查是否有可疑人物混进城中,只可惜……
看守的兵士起先还板着个脸,接过景笙哈着腰递来的几两碎银子,脸上立马就染了几分笑容。
景笙忙装出谄媚模样,掏出包袱给兵士检查,同时还可怜兮兮道:“我家夫君是瀛洲人士,这次是带着夫君出海探亲,不想回来竟遇上这事,几位兵大哥也请行个方便,内人出海受了风寒脸上起了些疹子,内人又十分怕羞,能不能稍微通融下……我们可都是老老实实的手艺人,绝对没有什么猫腻。”
兵士看了看君若亦,君若亦拿着手帕捂着嘴角,作弱柳扶风状咳了两声,兵士瞧着身段不错,本来还想看看容貌,不想微风掀起了面纱一角,露出一脸不知怎么弄上的斑点,直让人倒了胃口。
又掂量了两下银子,兵士皱起眉,粗粗对着画像上英姿勃发的男子比了比,便挥挥手道:“好了,好了,你们走吧。”
景笙半搂着君若亦,慢慢的朝前走去。
后面跟着一对看起来和景笙差不多年纪的夫妻,衣衫褴褛破旧,手里提着一个破旧的渔网和一桶鲜鱼,刚走到看守的兵士处就被拦下,那家的小夫郎相貌颇为俊秀,几个兵士走上前去,装作模样的拿着画像似乎是在比对,实际却是上三路下三路的打量着人家的身条,还不时动手动脚。
小夫郎瞬间就红了眼睛,他家的妻主连忙掏出条鱼,弯腰道:“几位官爷,这是刚捕上来的鱼,新鲜着呢,给几位爷留下一条,能不能……”
谁知一个兵士一把打翻了她的鱼,哈哈大笑起来:“谁稀罕你家的鱼,不过我瞧着你家的夫郎怎么有点像那画上的……啊,大家看是不是啊……”
声音渐渐远去,却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叹息。
让君若亦呆在东都,是件很冒险的事情。
景笙一入东都,先是找了处僻静的客栈让君若亦藏好,自己去广江沿岸附近打听岭儿的下落,走了一天,问遍了几乎所有的船夫,也没有打听到岭儿的下落。
回到客栈里,君若亦已经洗净了脸上涂抹的斑点,正仔细地擦着剑。
剑身被反复擦拭的锃亮,微微反射着光芒,君若亦的神色也很平静,景笙却看的实在不平静。
岭儿若是被救了,那自己担心也于事无补,如果真的出事了,此时只怕也已经迟了。
打定主意,景笙带着君若亦一刻不停的出了城,朝着帝都赶去。
此时的路途,已与初次所见相差甚远。
流民各各风尘仆仆,携家带口,手里提着大大小小不等的包袱与景笙二人背道而驰。
见到一次还好,见到一路就未免觉得有些凄悲,叫人看了很不是滋味。
出了东都,路上就只有沿途的小城,因着流亡的人数太多,采买东西也变得不大方便,客栈投宿的人数也大为增加,原本这些乡野地方客栈本就不多,这么一来,连投宿也麻烦了起来。
这夜,连着问了两家小客栈,都是客满无空房。
天色也渐渐黑了起来,景笙无奈的看向君若亦:“君公子,客栈没有房间,今夜我们说不定要找间破庙宿在外面……”
君若亦只点点头“哦”了一声,连眼也未抬。
不知是不是君若兰的事情对君若亦实在打击太大,似乎君若亦被救上来以后,就显得很是沉默寡言,虽然之前君若亦的话也不多,但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言不发。
只是,毕竟是君若亦的私事,景笙也不好干涉。
在小城中转了转,直到城外不远才看见一处小庙。
进去之后,顿时灰尘满面,显然已久无人来,连里面的佛像上都堆满了厚厚的一叠灰尘,角落处还有明显能分辨出的蛛丝,松松垮垮的架在案台上,让景笙看了止不住叹气。
君若亦跟在景笙身后,打扫的事情景笙自然也没指望过君若亦,从后墙摸出一把已经分叉的扫帚,景笙忙忙碌碌的整理了半天,总算是整理出一点能休息的地方,可是……这样的环境,只怕还是不能住人。
弄了干净的布料垫在地上,景笙让君若亦先坐着,道:“君公子,我再去其他的客栈找找有没有空房,你先在这等着。”想想又不放心,补充,“君公子,毕竟你现下是被通缉着,最好呆在这里别走,小心些不要让人发现了。”
君若亦掀了掀眼皮,算是表示知道了。
景笙看君若亦的模样,也不像是会去惹事的样子,便放心回了城,又找了好几家客栈,可惜实在去的迟了,所有的房间都已经住满了人,甚至还有两家合住的事情发生。
有客栈的老板提过可以合住,景笙只是想一想就否定了,不管是否人多嘴杂,首先她和君若亦入东城以后都是夫妻身份作掩护,倘若夜里不睡在一起,只怕很容易便给人怀疑,至于和君若亦睡在一起——景笙觉得自己还是没有活够的。
无法之下,景笙只好重新又回到破庙里。
还未进庙,在外面景笙就听见里面有争执声传出,显然此时里面已经不止一人。
微讶之下,景笙忙走进去。
看见的那一幕,几乎吓得她差点不知道如何反应。
君若亦用面纱蒙着脸,手里紧紧握着长剑,锋利的剑尖抵在面前一个彪形女子的身前。
而那不知好歹的女子此时竟然还在不断出言挑衅。
“呦呦……小夫君还真生气了啊?还会用剑威胁人啊?嘿嘿,有本事你就别手抖,一口气刺进老娘心窝里,不然,你就干脆来伺候伺候老娘……”
君若亦的手也确实是在抖,不过不是怕的,是气的。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个人呆在庙中好好的,会有这不知哪里来的登徒子上前轻薄他。
言语调戏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动手动脚。
君若亦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女子敢这么对他,当即他便掏出剑来,预备直接杀了了事,可是剑将将要刺进去时,景笙的话不期然的浮上脑海。
“君公子,毕竟你现下是被通缉着,最好呆在这里别走,小心些不要让人发现了。”
他要是在这里杀了人,势必会给他们带来麻烦,这一迟疑,对方又吐出了好些的污言秽语。
此时,更是大着胆子握住君若亦的剑锋,挑衅的看着君若亦,眯起的小眼睛透出几分不怀好的光芒,嘴角的笑容更是十分猥亵:“小夫君,你看这荒郊野外的,你又被你妻主抛弃在此,还装什么贞洁,不如同我来乐一乐,我保证让你舒坦,绝不会比抛弃你那狠心的妻主差,如何?我瞧你这小腰小腿的只怕还没尝过多少鱼水之欢吧,老娘今晚就让你开开眼……”
说着,另一只手顺着剑柄就朝着君若亦白嫩的手指摸了过去。
君若亦这会是真气的连身子都在发抖。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无耻下流的女子,他身份尊贵,莫说这样赤-裸露骨的话,就是稍微不敬一句的,都能给拖出去打上好几大板。
当即,君若亦冷下脸,一张脸上端的比万年寒冰还要冷上几分。
同时心里也开始有些愤愤,景笙去了这么久,为何还不回来,莫不是真的把他丢下了吧。
那女子起初被君若亦的神情一吓,缩回手噤声了片刻,随即清醒过来,更是变本加厉的摸了过来,嘴里的话也越发不堪,什么房中事都说了出来。
君若亦却越想越不对,一时间竟然冒出些惶急——景笙不欠他什么,就算丢下他了,也没什么可指责的,毕竟景笙现在和已是逃犯的他其实没有半分关系,而那所谓的未婚夫妻关系也随着景笙假死帝都而烟消云散,再说,这几日由于姐姐的事情,自己对景笙的态度实在算不上好,那么……
君若亦再自负也知道,凭着自己一人想到回到帝都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景笙怎么能?
到底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这么一想,有种说不出的委屈涌上心头。
尤其想到自己刚才还碍着景笙的话没有下杀手,而景笙居然就把他这么丢在荒郊野外,任人欺凌……
猛一把抽回剑,君若亦的眼睛里寒芒一闪,对面的彪形女子发现剑居然被从自己手里硬抽了回来,还没来得及惊讶君若亦的力气,就见君若亦提剑当胸就刺了过来。
这女子也算见反应灵敏,方才敢动手实在是因为并未感觉到对方有很强的杀意,反倒显得十分犹豫,此刻剑还没递过来,女子就感觉到一股浓烈的杀气,一种一去不回的杀气,危险的气息太甚,女子正准备躲避,奈何那剑气像是锁住了自己,一时之间竟然被摄住动不得身。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住手。”
那彪形女子就发现自己被猛地推开,瞬间从那股强烈的危险感中逃脱了出来。
再朝着君若亦看去时,女子的眼睛里已带上了几分惊恐,尤其发现景笙又来了,不等惊魂甫定就狼狈的从庙中逃走。
推开女子的景笙直直摔到地上,虽然没有大伤,也疼得够呛。
缓了缓才站起来,看着君若亦臭着一张脸,景笙也不想再多说什么。
她刚才离得太远,虽然并没有听清那女子说的话,可是,再如何,随随便便就取人性命的事情,她始终持否定态度,君若亦可以选择打晕或者逼对方就范,可他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方式。
明知他们现在的身份已大不如前,更要低调行事,他却还是……
简单收拾了东西,景笙拿起包袱道:“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君若亦却按住包袱,脸色依然不好看:“你刚才是怪我么?”
“我没有,君公子你想多了。”
说罢,提着包袱就出了门。
君若亦跟在景笙身后,想要解释什么,可是……看着景笙那毫不在乎的淡漠表情,和丝毫没有兴趣听他说话的样子,君若亦只觉得心里堵着什么,难过的几乎憋出内伤。
又是一路无言。
君若亦板着冰冰冷冷的脸,憋着一肚子的怨气。
景笙虽然知道自己不该和君若亦计较,但是……如果她先装作无事的样子,岂不是等于默认了君若亦的行径。再如何感激君若亦救她帮忙,有些原则景笙还是有的。
于是两人闷不吭声从破庙中带着包袱继续向前赶。
君若亦不喜欢在脸上涂抹东西,就连带着面纱也是勉强答应,如此一来,大路景笙也能不走就尽量不走,生怕被他人撞见,君若亦那张脸虽然比不得牧云晟倾国倾城,到底也是张祸害的脸,尤其身上那股子怎么掩饰也掩饰不掉的清高气质,景笙看了只想抚额。
景笙倒还记得初次上街买来粗布制的灰色长衫递给君若亦要他换,谁知道在门口等了许久也没听见君若亦的动静,等得不耐景笙敲了敲门,不想君若亦竟然忘了锁门,门一推即开,房间里穿着白色中衣的君若亦拿着已经铺陈好了的长衫笨拙的想往身上套,可惜怎么也不得法。
看见景笙进来,先是怒目而视,随即把衣服一丢,再也不肯穿。
景笙无奈,大少爷只怕从来没有自己穿过衣服,被从水里救上来,那衣服还是牧云晟的侍童帮着换的,这会她到哪里去给他找侍童,只好拿着衣服对着君若亦比对了一下怎么穿,又走了出去。
好在君若亦只是娇惯,不是笨,演示了一次,没多久就看见他衣着整齐的走了出来。
也因此生活自理能力不算最主要的问题,最主要的问题倒是君若亦气势太正,景笙怎么想让他改掉都不成功,皇王朝女子为尊,男子出行都是碎步垂头小心跟在妻主身后,说话细声细气唯唯诺诺,动作轻柔和缓。
而君若亦恰好相反,景笙教了多次,君若亦的身板都挺得笔直,说话声音更是正直的一塌糊涂,平心而论,景笙其实还是喜欢君若亦这种相对她的审美而言正常的行为,可惜,他们是在躲避皇王朝的人发现,这样必然是很麻烦的。
君若亦显然也知道,景笙教他便学着,可惜数次依然失败。
最后实在不行,君若亦挥袖干脆的说不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