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景笙真的喝了很多酒。
硬撑着保持清醒的结果是第二日醒来头疼得像要裂开一般,痛得景笙很快又倒了回去,直到下午才被外面的说话声吵醒。
景笙抚着额头起来,坐在床沿良久。
头痛略有缓解了,景笙才转身取了衣服套上。
看见门外说话的人,景笙倒有些意外,正是前几日纸鸢掉进景笙院子里的那几个小男孩,几个人围着岭儿,似乎说得很是兴奋。
岭儿看见她,连忙从小男孩堆里挤出来问道:“小姐,你现在怎么样了,要岭儿给你热醒酒汤么?”
景笙摆摆手:“没事了。这几个是?”
“哦。”岭儿放下心,展开笑容,“他们说我上次给他们的糖果很好吃,就想来学着做……”
“糖果?”
岭儿眨眨眼:“就是小姐之前说的那种酥糖啊!”
景笙这才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回事。景笙对做菜做小吃之类的事情并无兴趣,但前世生活所迫确是看了不少食谱,这一世景笙倒也没兴趣研究这个,只是看着岭儿无聊捣鼓吃穿的时候说过两句,有些东西也就差在那个点上,岭儿听了以后三天两头的往厨房跑,没想到还真给她做出些东西来。
景笙笑笑:“那你们讨论吧,我对这个可一窍不通。”
“喂喂,小姐,我可是为了你才去做的,你都不感动么……”
“嗯,我很感动。”
“小姐你……”
“还有别的事么?”
岭儿泄下气:“古墨斋的赵老板让您有时间去找他东家一趟。”
景笙问道:“赵老板有说是什么事情么?”
岭儿摇头:“没说。”
反正八成也是为了字的事情,那人家的手软,这去还是要去的。
云敛的那栋宅院距离古墨斋不算很远,景笙从古墨斋出发,循着记忆摸索,却是找了好一会才找到。
那栋宅子实在是不大起眼,如果不是景笙去过一次,又兼记忆力不错,要从这十来栋一模一样的宅子里找出云敛的宅子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景笙上前敲了敲门,这次来开门的倒是个陌生女子。
一身蓝色劲装,短皮靴,怀里抱着一柄宝剑,看模样十分冷漠。
“你是景小姐?”
声音也不出意外的冷冷冰冰。
景笙点头。
对方侧身让景笙进来,接着飞快关上门。
宅子里同上次来一样冷清。
冷漠女子带着景笙走到内间,扣了扣门。
“进来。”
这次说话的虽也是个男音,却不是云敛那华丽而诱惑的声音。
景笙压下疑惑走了进去。
依然是白纱帐,点着油灯,厚厚的窗帘隔开所有的光线,明明是白天,内室里却略显昏暗。
细微的咳嗽声一阵阵传来。
景笙等了一会,那咳嗽声才渐渐止住,有人道:“景小姐么?”这会倒真是云敛的声音,只是显得更加虚弱,也更加无力。
“是在下。”
“咳咳……那副字,我看到了,我很满意。”
满意便满意就好,叫她来又是做什么?
但,出钱的是大爷,景笙还是道:“在下倍感荣幸。”
“那字,我已经找人拓到画上了,真的非常感谢。”
“举手之劳。”
云敛又在床边咳了一会,才缓缓道:“景小姐,你的父亲,是不是叫游若水?”
这会景笙倒真是想了想,回忆起自己父亲的墓碑前的“景游氏”和晋王曾喊过的“若水”,景笙才敢点点头道:“正是家父。”
不能怪她,这个便宜父亲她可是一天也没有见过,别人又都从不在她面前提及她父亲,她就更不可能知道自己的父亲叫什么了。
云敛轻叹了口气:“我和你父亲也算是故交了,我认识你父亲时,那时候还没有你呢。如今,果然是人世沧桑。”
说完这长长地一段话,云敛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紫衣的侍从听弦从内室里走出,倒了杯水,又连忙走回去边递给云敛,边拍着云敛的背。
云敛俯在被褥上,咳得肝胆俱裂。
就连景笙都有些不忍。
正想着,一本书从云敛的被褥上跌落下来。
看见书,景笙下意识的伸手去接,没想咳得如此严重的云敛竟然也从内室里伸出手,只是显然离得已经很远了,景笙接过书,不经意扫了眼书的标题便递给云敛。
只是让景笙纳闷的是,那书不是什么情诗日记,反倒是一本《张安秀革新细注》。
张安秀的革新根本没能推行下去,这么一本书的唯一用途也不过是看来消遣,还是说,这位云敛老板有革新的伟大理想?
景笙尚未开口,云敛倒先问了起来:“景小姐知道张安秀?”
景笙点头:“张监国谁能不认识。”
云敛突然笑了:“也是,如她这般的悲剧人物,恐怕会做千百年的笑柄。”
景笙摇摇头:“不,不能这么说。在我看来,张监国至少是个有理想的人,然而在这份理想甚至会侵犯到自己利益的时候仍然敢去做的人,无论成功与否,总是值得钦佩的。”
白纱帐那边静默了一会。
传出了轻笑声,很低很淡,却依然不掩悦耳。
“她若是知道,一定很欣慰。”
云敛又咳了两声,喝了点水,道:“我如今这样,只怕不能久聊。景小姐,看了你的字,我能断定,你现在当时有心上人,听老人一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不要等老了才来后悔。”又顿了顿,云敛在床头似乎摩挲着什么,“这个,我已经不需要了,就给你做个纪念吧。”
景笙打眼一看,却是个画轴。
如果没记错,这里面放的不是云敛要她写的字所配的画么?
“公子,这怎么可以?怎么能就这么随便给人!”
听弦的声音似乎非常惊讶。
云敛低声笑了笑:“反正这些于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景小姐既是若水的孩子,我相信她该不是坏人。”
景笙看着手里的画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画卷里的确是那副画,而且不是临摹之作,是烧焦了一半的原画,除却纸张微黄一时倒也看不出哪里不同。
景笙拿着画,不知道为什么云敛要给她这个,也不知道如何处理。
蓦然间想起云敛的话: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不要等老了才来后悔。
再看看这副看样子很是有故事的画,景笙念头转了几转,到底把画卷塞进自己书桌的抽屉里。
算了,留个纪念也好。
迟日风和日丽,艳阳高照,倒是个好天气。
景笙趁着天气,将府里不多的书拿到院中晾晒,晒着景笙又忍不住拿了两本来看。
这些书大多是她买的,也不乏从沈墨处借来尚未归还的。
耳边不时传来孩子嬉笑的声音,自从岭儿的糖果在景府小孩子之间流传开,就开始有小孩子往秋竹院跑。
常年寂静的秋竹院也染上了些生气。
景笙握着书,想着下午该去归还。
出了景府,灼灼烈日下,街边摆着各类的摊铺,吆喝声不绝于耳,简陋的棚子里,能够看见那些小贩们不停忙碌着,挥汗如雨。
其实想想,虽然景府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可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如自己这般而依然如常供养。
倘若不是那桩婚约,留在景府也未尝不是个好的选择。
景笙忍不住摇摇头,想起最近几日被迫上晋王府探病的经历……
同第一次一样,十来个家丁半胁迫的带着景笙上门,甚至自晋王府门口到君若亦院落的那条路景笙都已经认熟。
景笙实在不能理解晋王这种难言的执着。
叹了口气,依然还是要去。
君若亦的伤严重与否景笙不得而知,但这几日倒是真的呆在府里没有出门。
两人一向不大对盘,每日景笙也只是例行公事的对话:
“君公子,不知你的伤如何了?”
“还好。”
于是无言,两厢沉默。
君若亦做他的事,景笙看她的书。
偶有对话,也是简略开始简略结束。
气压很是低迷,气氛很是压抑。
唯一的意外,大约就是君若亦姐姐来时。
来了几日,景笙也有所听闻,这位晋王世女的身体从父胎里带了病根,自小不好,晋王防遍名医也没找到救治方法,只是用名贵药材日日调养着。
不过,这位世女倒也真是位芝兰般的君子,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才思敏捷,又加性格温和,谈吐举止优雅,待人接物有礼,出身更是显赫,若不是身体不好,还真算是帝都男子梦寐以求的妻主。
知道以后,景笙倒是有些唏嘘。
上面这么个姐姐,怎么还能长出君若亦这样脾性的弟弟?果真是太过娇惯了么?
不容否认的是君家姐弟的关系也确实很好。
君若兰离得很近,几日间也来过几趟,君若兰初来的时候,景笙还有些担忧,她和君若亦生疏若此,若是给君若兰看了告诉晋王,那晋王必然对她有顾虑,再想逃婚什么可就不易。
没想,她还没想好对策,倒是君若亦先演起了戏。
眼疾手快握起茶壶给景笙身边空着的茶杯倒茶,景笙那时正倚着塌看书,君若亦如此作为,倒真有几分侍候妻主的意思,尤其两人当时离得颇近,远远看去说不准还有点一对璧人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