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赶到医院的时候,高尧异父异母的弟弟李晓建闭着双眼形同一滩烂泥虚弱地坐在医院靠墙的长椅上,头上部分倚靠着医院的白墙,墙上是的血。他的身边围着五六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十六七岁的少年,有的摆出一副手足无措的愤懑样,有的坐在李晓建的旁边问他辛苦吗?疼痛吗?李晓建均不回答,双目紧闭。
高尧的头脑成了一团乱麻,脚步随着莫一凡走,亦步亦趋,只听得他骂医生:“你们算什么救死扶伤?!你们有点医德好不好?你们就这样救人?眼睁睁看着病人躺着流血,你们什么心态啊?!”后来弟弟躺在病床上医生给他缝针,莫一凡才停止叫嚷,他叫她看着弟弟,他去填手续交钱。
熙熙攘攘过后就是平静,那五六个少年也散去,看着他们的背影,高尧只想到人情冷暖只自知。
当病房里只剩下弟弟和几个住院的老人家的时候,她开始说他:“你看看你交的什么朋友?你看你都流那么多血了,难道他们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吗?连上药的钱都没有?怎么可能啊?”
但毕竟不是亲生的,也不敢怎么训斥,但这十二年来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也就有了一层亲密的连结。她爱她父亲,即便他曾经抛下她们母女,可现在人已不在,也就有了原谅的理由与心态。也因为父亲离世她更觉李晓建亲近,因为他父亲爱李晓建,从小就把他当亲儿子,她虽嫉妒,可也愿意延续对李晓建这种爱,但她深怕李晓建不懂。而他像是真的不懂,把周围的与之一起吃喝玩乐却不能共患难的人当做生死之交,始终排斥高尧母亲,但对于高尧像是还有一份依赖。毕竟一出什么事,首先打电话通知的是高尧。
见李晓建不说话,一副很疼痛的不宜说话的模样,也不忍心再说,只问他:“你饿了么?”李晓建连连点头,痛得“诶哟诶哟”呻吟。高尧看到他这样,顿生柔情,叫他躺好,站起来出去找莫一凡,顺便给李晓建买点吃的。
刚出门口,碰到莫一凡打包午饭回来。那一瞬间高尧很是感动,低着头快步走到门边转身擦泪,莫一凡见到她打个招呼就进去病房,高尧随后也跟着进去。
李晓建一边吃一边戏谑问:“高尧,你男朋友啊?”
高尧顿时脸红,旁边的老人家也跟着呵呵笑。这氛围真不像是在病房里该有的,高尧瞬间觉得自己刚才去找莫一凡的时候真的哭得很夸张,这个世间到底有什么事是不能解决不能面对的呢?这些垂暮老人都能这般开怀。内心也就平静了,只把大口的饭菜塞进李晓峰嘴里,嗔怪:“瞎说,快吃啊,撑死你。”一边看着莫一凡的反应,而他像是没听见一样继续把削好的水果切成小块分给老人家,高尧也收敛笑容沉默给弟弟喂饭。
待李晓峰吃完,莫一凡问:“怎么回事?出车祸?什么车撞伤的?车主呢?”
李晓建不愿意回答,把头慢慢背向高尧和莫一凡,嘴里“诶呦诶呦”地轻声呻吟,像是生怕别人听见他的脆弱。
高尧知道李晓建的个性,对于陌生人他什么都不会说,很多时候很像她,假意冷漠。所以她示意莫一凡不要再问,莫一凡想想也罢,毕竟不是他的谁,不要混乱了自己的角色。坐了几分钟后,店里给莫一凡电话说是有事情要他回去一下,莫一凡见这边没什么事也就和高尧告辞。
高尧到医院门口送他,像是将要很久不再相见一样感伤,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为什么这般感伤,弟弟给她打电话说出车祸后她几近晕倒,主管恰好看到她的表情过去扶一把,善意地跟她说有事可以去处理。她跌跌撞撞坐公交到莫一凡那里,她完全失去了分寸,她试过打一个星期的电话给莫一凡,但都是关机,下意识地以为今天肯定也是关机,所以,在车上就一边哭着,一边胡思乱想。后来发觉事情也并非那样严重。回想刚才经历,感觉丑态百出。
莫一凡也没多说什么,只叫她回去照顾好她弟弟,她说不出谢谢,只能目送他的车远去。
“告诉我,怎么回事?”高尧有点生气,不再当他是个没父没母的可怜孩子。只觉他是个有天大秘密瞒着她的小大人。
“说什么?你们怎么老是逼我说你们不理解的东西啊?”李晓建缠着纱布的头还是不肯转过来。
“再怎么说我也送你上六年的小学了,你抢了我爸爸我还没跟你算账,你连一件小事都不肯告诉我吗?”高尧故作生气大声说。
李晓建终于慢腾腾把头转过来,呲牙咧嘴很痛苦的模样。
“真的,你们真不懂,我是这么觉得的,告诉你也没用,像你们这种所谓的高学历大学生肯定会很鄙视我的,还是不说的好,我今天不死还真的是应了你妈那句话,我命硬,你皱什么眉啊?我告诉你是为情而伤你会相信吗?我喜欢一个酒吧里跳舞的女孩,比我大两岁,她已经有男朋友,但我还是喜欢她,我能为她做一切我力所能及的,就算今天要我命也可以。这些你会懂吗?你肯定会说我傻。”李晓建一副因不自信而刻意装出鄙夷的样子让高尧看了很是痛心。她觉得弟弟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因为和别人打架被爸爸打而躲在自己身后的小屁孩,他懂得了担当与付出。
“怎么不说话了?想骂就骂吧,她本来想离开他的,他打她,说她欠他很多,其实都是他自己造出来的。我帮她教训他,后来被报复就这么简单,可是这件事还没完,她现在在他家了,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本来说好一起走的,可是,可是她竟然骗我”李晓建像是要哭出来一样,强忍着不在众人面前流泪,他在床上看到同病房的几个老人已经在看着自己了。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高尧用手摸缠满纱布的头,很是痛心。
“你以为我是你啊?你不是觉得我很坏吗?跟你妈一样。你到哪里我都知道,就是因为知道你在这里我被发现偷废铁才逃到这里,要是我回去我就四肢不全了,但我不想麻烦你,全世界的手机我就只记得你的号码,你真像你妈一样恨我吗?怎么一年多了都没想过找我,呜呜又不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吗?是我要嫁给你爸呀?呜呜我亲爸还不是一样没了,现在你至少还有妈?我妈呢?还不是因为你爸?呜呜”李晓建呜咽着,扯动了伤口,面目扭曲,很痛苦地像是挤眉弄眼。
高尧看着弟弟也忍不住哭出来,她知道周围的老人都狐疑地看着他们姐弟。急匆匆跑到外面的厕所内洗把脸,回来看到弟弟已经恢复平静。她的语气变得很柔和,像是小时候无数次无缘无故骂完他后极度后悔的模样。
“对不起啊,小建,我真的不是这样的,我”
“你什么都别说了,我知道我在这个世界就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的,我知道我很傻,可是我是真的喜欢她,我想再去问问她,亲自问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不能像我一样若爱一个人就为她勇敢,她到底在害怕什么。”李晓建的双眸早已退去稚嫩,现有的是成熟男子的坚定与成熟。
“你不要命了?他都能对你这样还有什么事做不出?”高尧担心怒斥。
“你不要担心我,反正我此生也是了无牵挂的,在生死关头才知道你最好,所以我提前跟你说这些,要是以后我出什么事,你就当我没出现过吧。你也看到刚才那堆人,是我在大排档认识的朋友,对了我也是在大排档打工,他们没钱吗?几百块没有吗?怎么可能?他们不愿意出,怕我不还,我都看透了。好了,你也别说什么了,我想睡一觉,我已经两天没睡觉了。”李晓峰打了个哈欠就躺下。不再理会高尧。
高尧一直默默看着他,守着他。像是明白他此次若行动自如就会消失一样,她甚至觉得是自己错了,错在很多年前,没有管教好弟弟,才使他变成今天令人心痛的沧桑世故,一切都是自己的责任,但一切都来不及。
病房里静悄悄,老人家也午睡了。高尧悄悄退出阴冷的病房,走到医院门口的花圃边上,很想大声叫喊,为什么自己会如此无力,对于所有的一切。
她恨自己,连爱的人都无法帮助,弟弟已经这样,有了自己的想法就很难被自己说服左右,也罢,像她妈妈说的人各有命,这或许是真的,他爸爸得肝癌死的时候她妈一边洗着衣服一边说:“作孽啊,报应,这就是报应。”后来李晓峰他妈带着他过来求高尧她妈收留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她妈妈竟然含泪答应。
过几天只听得消息说三公里外的海边发现一具尸体,高尧她妈那天只交代高尧照顾好李晓建便出去了,第三天才回来。
待高尧长大了些,只记得每天她妈都会跪在她爸爸的遗像前自言自语叨念:“我要是知道你们青梅竹马,我会不答应吗?我会答应这门婚事吗?你这死鬼,你们害了多少人啊,三个家庭跟着你们受累啊,你知道她为什么也下去吗?她说和你约好了的,她说若爱你,便随你到任何你要去的地方,人家前世也不见得欠你的,你们就那么相信我把晓建这个包袱交给我?你们有没有替我想过啊?有没有啊?”然后是长久的恸哭,哭完了就自己打着趔趄站起来像没事人一样干活,忙里忙外,什么也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