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头宗意者,体诸法如梦,本来无事,心境本寂,非今始空。迷之为有,即见荣枯贵贱等事。事迹既有,相违相顺故,生爱恶等情,情生则诸若所系,梦作梦受,何损何益?有此能了之智亦如梦心,乃至设有一法过于涅盘,亦如梦如幻。既达本来无事,理宜丧己忘情。情忘即绝苦困,无度一切苦厄,此以忘情为修也。[注释:《续藏记》第1辑第2编第15套第5册,436页。]
这是说,法融牛头宗认为,爱恶等情欲的产生,是主观迷妄的表现,是把本来空寂的事物,即心境本空(“本来无事”)执为实有,并着意区分为荣枯贵贱,表现出相违相顺的不同态度。这是形成人生痛苦的根源。应当明达“本来无事”,人生的枯荣贵贱都是虚幻的,应当“丧己忘情”,即应当认识到自己也是空的,是无我,
由此泯除情欲,不为情感所动。做到了这一点,也就能灭绝造成人生痛苦的根由,根由消除了,痛苦也就不存在了。这就是“忘情”的修持方法。
法融牛头宗心性论的思想逻辑,是由“无心”而“忘情”。“无心”最终落实到“忘情”上,也就是说禅修的方法归根到底是在“无心”的基础上泯除情欲,超越爱恶,使心灵回是空寂。宗密评论牛头宗的主张是“休心不起”[注释:《圆觉经大疏钞》卷3之下,《续藏经》和1辑第14套第3册,279页。]。我们认为,这确是一种带有禁欲主义和虚无色彩,又带有自然主义倾向的心性论。
三、无情有情
法融从“道”的普遍性观念出发,认为无情的草木也有佛性,也能成佛。《绝观论》说:“于是缘门复起问曰:‘道者独在于形器(一本作“灵”)之中耶?亦在草木之中耶?’入理曰:‘道无所不遍也。’”[注释:转引自任继愈主编:《中国佛教丛书·禅宗编》(一),247页。]又说:“问曰:‘若草木久来合道,经中何故不记草木成佛偏记人也?’答曰:‘非独记人,亦记草木。’”[注释:同上书,248页。]在法事融看来,道作为一种虚空性、理性,是万物成佛的根据,从这个意义上说,也就是佛性,它是普遍地、广泛地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的,或者说一切有情和无情的事物都能合道,都能成佛。所以,法融牛头宗人有“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注释:转引自《荷泽神会禅师语录》,见石峻等编:《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2卷第4册,91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的说法,将青竹黄花同于法身般若。此宗从无情有性说又推导出“无情说法”,认为无情识的山川草木等也住于各自本分,也在说法。南阳慧忠禅师的思想与牛头法融思想一致,也主张无情有性说。他认为墙壁瓦砾就是佛心,就是佛性。无情常在说法,“炽然常说,无有间歇”[注释:《景德传灯录》卷28,《大正藏》第51卷,438页上。]。后来苏轼更作偈云:“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注释:《赠东林总长圭》,《苏东坡全集》上册卷13,193页,北京,中国书店,1986。]形象地描述了无情说法的情景。
法融没有展开论述无情的草木有没有心识以及如何修持成佛的问题,而是从道即宇宙本质、本性的存在方面推出“无情有性”的命题。这和道家的本体论思维方式是完全吻合的。法融从宇宙本体论的视角来论证佛性。他把心性论和宇宙论结合起来,给佛性论以宇宙本体论的根据。法融消除了有情与无情的区别,一方面强调有情众生的心性本空,另一方面又强调无情的草木也有佛性,也能成佛。这就推动了成佛内涵规定的重大改变,也推动泛神论倾向的流行。
我们可以看到,法融牛头宗的心性论是极富特色的。如果和当时道信、弘忍的东山法门作比较的话,这一特色就更为鲜明了。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在理论上,道信、弘忍的心性论,奠基于本心的基础上,重视本心自性的作用。法融则讲无心、心寂、心空,即心性本空,又以“空为道本”,将宇宙本体性的“道”置于超越心物的最高地位,把心性论与本体论结合起来,并使心性论从属于本体论。这与达摩以来的重视自性妙用的禅法,颇不一致。在实践上,道信讲观心、安心、守一,法融则重在无心、绝观、忘情,两者也是颇不相同的。
法融的心性本空和无情有性的心性思想,虽然也受到后世某些禅师的非议诋毁,但是他富有道学—玄学色彩的“空为道本”、“无心合道”的思想,却深深地渗透到慧能门下,为洪州石头两系,尤其是石头希迁所兼融摄取[注释:牛头宗也由此而归于消失。],从而极大地丰富了带有自然主义倾向的禅风。
神秀的染净二心说
神秀(606-706),早年博览经史,后出家学佛。约50岁时随弘忍学禅,成为弘忍禅师门下的上首弟子。史载,弘忍禅师曾叹曰:“东山之法,尽在秀矣!”[注释:张说:《唐玉泉寺大通禅师碑铭并序》,《全唐文》卷231,2334~2335页,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82。]神秀尊奉《楞伽经》的思想传统,又以《大乘起信论》为先要,弘扬心净尘染,离念净心的观心禅法。因神秀与慧能、神会禅法的歧异,弘忍门下发生了分裂,形成了南北之争,以致有“南能北秀”之称和“南顿北渐”之说。神秀实为当时北方禅学首座,也是中国禅学史上的重要人物。关于神秀著作,史载不一。《楞伽师资记》谓神秀“不出文记”,似乎没有著作;可传世的有《北宗五方便门》,晚近又在敦煌发现写本《观心论》一卷,这些可能是神秀门下记述神秀说法整理而成的作品。据现有史料来看,神秀心性论的中心思想是染净二心说。
神秀禅修的终极目标是成就佛果,而成佛的关键,在神秀看来是“心”。他说:“心是众善之源,是万恶之主。……常乐由自心生,三界轮回亦从心起。”[注释:《观心论》,《大正藏》第85卷,1273页上。]意思是心是善法恶法等一切诸法的根本,佛法和众生的善恶行为及其结果,都是由心决定、由心产生的。又说:“佛者,觉也,所谓觉察心源,勿令起恶。”[注释:《观心论》,《大正藏》第85卷,1273页上。]所谓觉悟成佛就是觉察自心的本原,不生起恶念。又据载,神秀还说:“一切佛法,自心本有;将心外求,舍父逃走。”[注释:《景德传灯录》卷4,《大正藏》第51卷,231页中。]认为自心本有佛法,不应向外求佛。这是继承道信以来的东山法门,着意追求自心的觉悟,不应向外求佛。这是继承道信以来的东山法门,着意追求自心觉悟,也就是超越了单纯的坐禅、冥想,转而深入探索带有形而上性和绝对性的自心,探索自心的体用及其相互关系和转化,以成就佛果。《观心论》有一段重要的话,文说:
菩萨摩诃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了于四大五蕴,于空无我中,了见自心有二种差别,云何为二?一者净心,二者染心。其净心者,即是无漏真如之心;其染心者,即是有漏无明之心。二种之心,法尔自然,本有俱有。虽假缘和合,本不相生。净心恒乐善因,染体常思恶业。若真如自觉,不受所染,则称之为圣,遂能远离诸苦,证涅盘乐。若随染造业,受其缠覆,则名之为凡。于是沉沦三界,受种种苦。何以故?由彼染心障真如体故。《十地经》云:“众生身中有金刚佛性,犹如日轮,体明圆满,广大无边。心为五阴黑云所覆,如瓶内灯光,不能显了。”又《涅盘经》云:“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无明覆故,故不得解脱。”佛性者,即觉性也。但自觉觉他,智惠明了,离其所覆,则名解脱。故知一切诸善,以觉为根。因其觉根,遂显现诸功德树,涅盘之果,因此而成。[注释:此处引用《观心论》,所据版本为(伯4646)《敦煌宝藏》第134册,217~218页,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6。]
“菩萨摩诃萨”,指求无上菩提的大乘修行者。“深般若”,指深妙的真如之理。“波罗密多”,是从生死的此岸渡至解脱的彼岸。“四大五蕴”指的是人身。“三界”,指众生所居的欲界、色界、无色界。这一段话是神秀心性论思想的基调,其思想要点有二:
其一,自心的体用关系。神秀认为,自心是体,自心体的用为净心与染心二心。又认为,用由体起,但体与用不可混同。犹如明镜,它的体是本有清净性,它的用是一视同仁地把清净东西和污染东西都映现出来。明镜映现出污染东西并不说明镜的体也也是染污的,两者是有区别的。这也就是说,在神秀看来,净心是自心心体的作用,净心与自心二者是统一的。染心对心体则有覆障作用,净心与自心二者是统一的。染心对心体则有覆障作用,若心体为染心所覆,就不能显现出来,因而也不能得到解脱。心体虽受染心覆障,但其清净本性并不受渗透、污染,并不发生变化。心体若离开染心的覆障,也就显现功德,而得解脱。前面我们论及道信的《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文中讲了心体心用,其心用是指心的恒寂作用,是完全与清净体性一致的。神秀则继承《大乘起信论》和弘忍的染净二心论,讲净染两种对立的作用,也就是由一心而展开为二心了,这种心的二元论倾向是禅学心性论思想的重要观念。
其二,染净二心的相互关系。神秀认为二心性质不同,互不相生,二者是独自共存,而不是互相派生的关系。二心同是自心的作用,因而都是本来具有的。染心会造恶业,若随着染心造作恶业,就是凡夫,就会限入生死轮回的种种苦难之中。净心喜造善业,若随着净心造作善业,就是圣人,就能超脱苦难而进入涅盘境界。“心为出世之门户,心是解脱之开津。”[注释:《观心论》,《大正藏》第85卷,1273页上。]神秀认为,依染心而受苦难,依净心而得解脱,二心性质不同,所带来的结果也不同。
神秀着重运用《大乘起信论》的染净二心说来建构其心性论的思想体系。上述引文表明,神秀把净心、真如心、真如体、金刚佛性、佛性、觉都视为同一层次,甚至是同一意义的概念,也就是把道德清净、智慧觉悟视为人类最深层的本质,从而为众生成佛提供了形而上的主体性根据。同时,神秀又十分重视对染心的内涵、表现、体性和危害的阐述。《观心论》述及由染心生起八万四千烦恼和如恒河沙数无量无边的情欲、恶念。这些烦恼、情欲、恶念,归结起来,就是贪、瞋、痴“三毒”。而三毒又和“六贼”相连相通,三毒“若应现六根,亦名六贼。其六贼者,则名六识。出入诸根,贪著万境,能成恶业,损真如体,故名六贼。”[注释:同上书,1270页下。]。“六根”,指眼、耳等感官和思维器官及其认识能力。“六识”是指六根的认识作用、内容。“六贼”,本指产生烦恼根源的色、声、香、味、触、法“六尘”。因六尘以眼等六根为媒介,能劫夺善法,产生恶法,故譬喻为贼。由此也进而以“六识”为“六贼”。在神秀看来,人的见闻觉知都是贪著外境,犹如是贼,危害极大:“一切众生由此三毒及以六贼,惑乱身心,沉没生死,轮回六道,受诸苦恼。……求解脱者,除其三毒及以六贼,自能除一切诸苦。”[注释:《观心论》,《大正藏》第85卷,1270页下。]据此,灭除三毒,清净六根也成为神秀禅修的根本内容。又,染心是用,是以自心为体的。这也就是说,三毒、六识都是众生本有心灵偶然妄动所导致的结果,其根源在于自心。染心是一种作用,一种现象,它本身并非自体。《大乘起信论》和《观心论》都称,三毒、六识如同狂风,激起海面千重浪。认为三毒、六如同以海水为自体的波浪,若能观照波浪本来是海水,那么也就认识到狂风空无自性了。同样,若能洞彻三毒、六识只是自心的作用,那么也就明了三毒、六识本无自性,而不能独立自存了。由此,排除三毒、六识,追求觉悟原本自心,成为神秀禅修的基本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