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李晋元早已换下一身喜袍,按着身份远远地坐在角落。瞧见通赞奉上的金枝,他若无其事地低头啜了一口美酒,唇角却微微扬起,眼中全是幸灾乐祸之色。
打量着眼前这根特制的金枝,李君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与为难。他的力气虽然恢复了,终究只是个黄口小儿,要拿着这沉甸甸的金枝去挑开柳伊头上的红盖头,并非易事。不过他倒也没有逃避的想法,虽明知不可为,仍然伸手握住了金枝的尾端。
“公子,让奴婢帮您……”
“公子……”
站在柳伊身旁的怀珍,与护在李君临身后的侍卫,顾不得礼数,不约而同地伸出手去。
连顾氏也清了清嗓子,笑着开口替他解围道:“宝哥儿年幼,这揭盖头之事,便由李铁代劳吧。他是你的侍从,他揭便相当于你亲自揭了。诸位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众人虽不敢苛同,却也不便提出异议,以免有刁难之嫌。毕竟那特制金枝确实看来沉重,且二人身高的差距,也是问题。
宁王爷闷头喝酒,只作未闻未见。其它人见此,也识趣地一笑而过,不再开口。
李晋元抬眸似笑非笑地瞟了瞟侍卫李铁与柳伊,猥琐地想道:哼,眼下仆替主揭盖头,夜里……嘿嘿……
“祖母,若由阿铁代劳,与方才堂兄代娶有何差别?”谁知李君临却摇着头一本正经地拒绝了。他掂了掂手中的金枝,忽而笑道:“如此好看的金枝,才配得起我的娘子。”
“宝哥儿,切莫任性,便听你祖母之言吧……”见他坚持,永安长公主暗暗着急,忍不住开口劝道。
“母亲放心,孩儿自有分寸。”李君临朝永安长公主安抚一笑,深吸一口气然后暗暗运气,白嫩的小手紧紧握着那金枝,缓缓举起,虽带着微微抖颤,可他却倔强地抿着唇,屏息静气,神情专注地望着手中之物,将它移至柳伊身前。
不等他费力将金枝举高,柳伊却突然朝他行了一个宫庭礼,身形便顺势低了下去,与他将将齐平。
在场众人俱是一怔,这是何意?
须知柳伊此举极不合宜,婚礼乃庄重场合,一言一行都受礼制束缚,岂能乱来?李君临已是特例,却是因病情使然,她即便嫁为他妻,可不代表她能肆意妄为。
冷眼旁观的李晋元,脸上更添夷色,瞟了瞟其它宾客亦是颇不赞同的神色,他心中暗喜:这柳家庶女出身低微,竟如此不懂规矩。小病秧子娶了她,日后少不得多添事端,即使他一时不死,只怕也讨不着好来……
李君临也明显一愣,盯着犹自半蹲在他面前的柳伊,一双漂亮的星眸呆萌呆萌地眨巴着。
她……她是在为他着想么?
其实柳伊倒没想太多。她并不知金枝的情况,亦不知此举令她在众宾客心中印象又差了几分,她只是考虑到李君临毕竟年幼,她若不‘蹲’下来迁就他,难道要他跳起来揭她盖头么?
说来说去,这种十分自觉的迁就,不过是种职业习惯罢了。以往在幼儿园,她与小朋友们交流,总会体贴地半蹲下来,与他们视线平行。毕竟高高在上的老师,可收获不来孩子们的真心喜爱。
柳伊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李君临来揭盖头,便不自觉地略略歪头,思虑着,莫不是对他而言,这样仍旧显得太高了一点?毕竟她看不到对方的实际身高,会有些估计错误也不奇怪。
这么一想,她便再度往下一屈,身形又低了一点。她的动作并不大,却被关注的众人看了个分明。
众人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新娘子是顾虑对方年幼,难以揭下盖头啊……用意虽是好的,但皇城李家向来备受瞩目,作为李家嫡媳光有善心不懂规矩,也是不行的……
李锦年与永安长公主有些担心地朝顾氏望去,见她脸上却并无异色,夫妻俩微微松了一口气。
顾氏眼角瞥到他俩的动作,不由得好笑,自家儿媳身为公主都不在意繁文俗礼,她又岂会在意这点小节?李家原也不是什么显赫人家,若非意外搭上了皇亲,如今一家人仍平安团圆地待在桃花谷里悠然度日,也未尝不好……
事实上,对于柳伊的体贴之举,顾氏心里倒颇觉安慰,便不由得朝她多看了几眼。
自从得了玄法大师的意,永安长公主便着人去查探京师所有适龄人家,匆忙之间选定了这柳家庶女。她的身份地位皆不高,据说性情也过于怯懦胆小,年纪又比宝哥儿大上许多,容貌也不出众,无论从哪一点看,都是万万配不起宝哥儿的。若不是情非得已,怎么可能迎娶为妻?
不过如今看来,倒是难得她有心,也不枉宝哥儿诚意相待。若她真能为宝哥儿带来福运,使他的病情好转,所谓身份地位、容貌年纪,又算得了什么?至于懂不懂规矩,就更不必担心了,回头让宫里送几个教习嬷嬷来,用不上许久,也不比大家闺秀差。
须知当年永安长公主产子时难产,差点母子俱亡,后来虽然得救,身子却大为受损,更失去了生育能力。李君临自小便交由顾氏抚养,在福园里长到五岁余,才因病情加重而搬到了更为适合静养的桃园。祖孙俩的感情自是深厚无比。
早年顾氏也曾有意让李锦年纳妾,若是顾及皇家体面,便是暗中收几个通房也好。偏李家男子全是痴情种,当年李老太爷便独专情于顾氏,一辈子不曾碰过别的女子,而今李锦年亦不顾“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训,死活不愿另纳他人。
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顾氏便是将人送到李锦年面前,他若不碰,谁也奈何不得。况且永安长公主作为当今皇帝唯一的嫡亲妹妹,深受皇恩,不曾受过他人脸色。这样尊贵之人,却惟独在顾氏面前活得小心翼翼,究其因果,也不过是个情字、痴字。
顾氏本出身于世家旁支,也曾是个大家闺秀。只是年轻时敢爱敢恨,为了与李老太爷在一起,与族亲闹翻了脸面,便毅然离家,归隐田园。同为妇人,永安长公主的心意与苦处,她又如何不明白?对李锦年劝说几次无果,她也便死了心,只一心一意地将希望全数寄托在李君临身上。
可就是这么一根宝贝独苗苗,偏偏不幸染上怪病,怎不叫人愁白了头?顾氏今年不过四十有九,体态面相却生生比同龄人老了近十岁。在她看来,拥有再多的财富,再尊贵显赫的身份地位,又如何?
终究是浮云罢了。
李君临并没有呆愣得太久,只因手中的重量使他几近力竭,金枝一时不稳往下一掉,他惊得连忙回过神来,顾不得左手还牵着红花绸缎,便伸手一托,然后用双手握住沉重的金枝,咬牙坚持着。
而被他这突来一扯,那一端的柳伊站立不稳,身形便被带着踉跄,幸好被眼明手快的怀珍及时返身扶住,才不致跌倒。
这可真是糗大了!
柳伊吓出一身冷汗,连忙站好,暗道倒霉。今儿个差点跌了三次,这原主的身体也太差了吧!若是她自己的矫健身形,那会这般不济事?
“让娘子等急了。”李君临不好意思地抬眸朝她望去,眼中终于多了一丝温柔的笑意。他稳了稳手中的金枝,朝她近了一步,挑起她头上大红盖头的边缘,用力撩起。红盖头朝空中一翻,随即滑落下来,便露出了一张怯懦与灵动交织的小小瓜子脸。
李君临只瞥了一眼,便因手中气力不支而被垂下的金枝带着低下了头,李铁连忙从他手中接过金枝,笑道:“恭喜公子。”
李君临再抬头朝柳伊望去,只见对方安安静静地垂眸站着,怯懦的小脸顶多只能算是清秀,表情却是一脸无辜。她脸上的妆容有些花了,发丝亦坠了一缕垂在鬓边,看来有些狼狈滑稽。
方才那一眼,是他的错觉么?
柳伊此刻虽是低头垂眸,在被揭开红盖头的一瞬倒是极迅速地环视了四周。她并不惧怕陌生人,可这场面……算了,还是先装装小白花吧。
在场之人早知新娘子的情况,也没人在意她的容貌。金枝的插曲已过,此刻又揭了盖头,便由引赞与通赞交替吟颂继续行礼:
“新人就位~行跪礼~参拜高堂~”
“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礼毕,新人请起~”
“新人就位~行跪礼~夫妻交拜~”
“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礼毕,新人请起~”
柳伊脸上虽维持着柔弱文静的表情,心里却是腹诽连连,今儿个磕的头,比她上一世一辈子磕得都多。幸亏成亲这回事,一辈子也就那么一两遭,否则,岂不累死人了?
好不容易行完了礼,二人又齐齐跪到顾氏和李锦年夫妇面前,乖乖地给三位长辈奉了清茶,领了长辈给的喜钱,终于被丫鬟婆子们簇拥着离开正院,往喜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