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上书的结果大出康熙意料,康熙的反应胤禩也万没想到,父子俩都攻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最后自是胤禩惨败。
他只想着太子被废是因为失去人心,却没想到太得人望更是康熙所不能容忍的。
结果,胤禩被痛斥为“柔奸性成,妄蓄大志”,声势浩浩的“八爷党”灰头土脸,康熙明白无误地告诉臣工:你们的主子永远只有一个。
外臣们不敢说什么,只能自认倒霉,皇子们却不是省油的灯,尤其胤禵,一听完圣旨,就暴跳起来,直冲进宫,在康熙面前不依不饶地大闹。
康熙自然震怒,胤禵却毫不畏缩,大声反驳皇父:“是皇阿玛让众臣举荐太子,众臣才举荐了八哥,皇阿玛却反过来治八哥的罪,但问八哥何罪?莫非得了人心就是罪名不成?儿子忤逆,也不打算活了,只求皇阿玛说个清楚!”
康熙气得拔|出佩刀,掷与胤禵,怒斥道:“你要死,如今就死!”左右死活拉劝,苦苦哀求,最后胤禵被打了二十大板,赶出乾清宫,在家思过。德妃焦急万状,然而后宫不能干政,只得将胤禛叫进宫,痛哭一场,要他为亲弟弟说话。
胤禛对这个弟弟本没什么感情,但再怎么说也是一母所生,却不过母妃眼泪涟涟,到底寻了个机会进宫,宛转进言。
不料胤禵君前无礼时,康熙的确气极,事后倒觉得胤禵颇有兄弟情义,对这个年轻气盛的十四子便另眼相看,胤禛正好给了他台阶下,当即宽宥了胤禵。
举荐新太子成了一场闹剧,康熙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年末,胤礽被放了出来,康熙时时召见,圣眷日隆,复立在望。
“外面下雪了!”小柿子掀开下边缀着黄铜大圆钉的厚重棉帘进来,手放在嘴上呵着气,“好冷!”
屋里倒是暖意融融,北方天寒,住室山墙下边,都有地灶,冬天便烧煤取暖。
清婉正靠在炕上端详着一张九九消寒图,闻言笑道:“你赶得真巧,厨房刚送了饭菜来,有碗热汤,还没动呢。”
小柿子早已瞧见,搓着手走到炕桌边,正要去端,清婉却忽然按住他的手:“等等,有人来了。”起身走到门边,揎起棉帘,只见屋外银絮乱飘,白蒙蒙一片里,走出两个人影,一个穿着青色宫服,正是玉坠子,另一个身材颀长,披着大红羽纱斗篷,却是胤禛来了。
小柿子跑到门边跪下:“贝勒爷。师父。”
玉坠子进门,抖了抖衣上的雪,笑道:“还是婉格格这儿舒服。”
清婉看着胤禛,却有些讶异:“爷不是说这几天极忙的么?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
胤禛摇头:“可不是,一团乱麻,我气闷,回来歇一会儿。”
清婉命人烫了碗筷,笑道:“饭菜还没动,爷用一点?”
“好。”胤禛在炕边坐了,见炕上堆了些东西,翻着看了看,拈出那张九九消寒图,上面九个双线字工工整整: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却是一笔都没有填。
“早就立冬了,怎么字还是空的?”
清婉盛着饭,笑道:“我懒。”
一字九画,九字九九八十一画,从立冬开始,一天一笔,及至写完,便是开春了。
“你不是懒,是觉得无聊吧?”
清婉笑了一笑,将青花瓷碗轻轻放到他面前:“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胤禛没有动筷,微微皱了皱眉:“快过年了,你想要什么?”
清婉摇了摇头,取勺子盛汤。
“想见爹娘么?”
清婉吃了一惊,手一抖,汤全洒到了端碗的手上。
胤禛立刻取过手巾,将她手上热汤擦干,同时沉声道:“端水来!”
下人忙打了一盆凉水,奉到炕前,清婉将手伸进去泡着,低声道:“没事的。”
胤禛看着她的手,见肌肤未红,方笑道:“我知道别的你不在乎的,过两天我就叫你爹娘进来看你。”
这是极大的恩典,清婉却未感到丝毫喜悦,抬头看着胤禛,竟不知如何开口。
胤禛却以为她太过高兴,甚是不忍:“规矩坏不得,否则至亲父母,日日相见也没有什么,你父母只有你一个女儿,一定也想你得很……”
过了两天,凌柱夫妇果然被接到府里。
一年多未见,两人相貌没什么变化,气色倒仿佛好了些,清婉听凌柱说着家中一切安好不必挂念之类的话,忽然问道:“爹,我有个小名叫灵儿么?”
凌柱一下子呆了,半晌方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
“有么,爹?”
“……没有。”
清婉看着他闪烁不定的眼神:“可我在梦里听见有人这么叫我。”
凌柱夫妇对视一眼,勉强笑道:“你这孩子,梦里的话也能当真?对着爹娘说说傻话不要紧,对着贝勒爷和福晋,可千万不能这么糊涂,否则爷和福晋怪罪下来,可怎么得了呢。”
清婉低头道:“是。”眼前的“父母”真真切切,却仿佛只是一场虚幻,梦里的景象飘渺不定,却令她感到触手可及的真实。
凌柱夫妇向她隐瞒了什么,而她又遗忘了什么呢?
康熙四十八年春,皇帝复立太子,同时册封皇三子、皇四子、皇五子为亲王,皇七子、皇十子为郡王,皇九子、皇十二子、皇十四子为贝子。
废太子的风波,在暖春的熏风里暂时平息。
胤禛除被晋为雍亲王之外,又在畅春园之北受赐一座园林,康熙亲题园额“圆明园”。
因此,不但原先的“禛贝勒府”要改建为“雍亲王府”,新得的圆明园也要修整,胤禛对此却不很上心,全盘交给府里的长史、司匠和几个能干的属人,自己每日除了办差,就是与文觉性音几个相熟的僧人诵经念佛、谈禅论机。
这一日,清婉路过佛堂,站在门口的玉坠子瞧见,赶上两步请安,笑道:“婉格格,小柿子那孩子可还得用吧?”
清婉停步笑道:“小柿子聪明稳重,我很喜欢。”
玉坠子笑道:“婉格格可别跟他客气,有什么不对的,只管打骂。”
清婉抬头打量佛堂,玉坠子道:“王爷说了,这佛堂要扩建,文觉师父、性音师父既常常来,自然要有个妥当的地方安置……”
他说得高兴,声音不禁大了些,猛听佛堂里胤禛道:“谁在外面聒噪?”
两人互看,清婉走到门边:“王爷,是我。”
里面安静片刻,胤禛道:“你进来吧。”
玉坠子吐吐舌头,上前一步,推开沉重的木门。
佛堂长而深,光照不进,越往里越幽暗,清婉缓步而入,看见尽头放着一张长案,案上宣德炉袅袅地燃着檀香,龛里的金身佛像眼帘微垂,眉宇间一片悲悯。
胤禛着半旧棉袍,趺坐于蒲团上,身旁老僧低低的诵经声宛如歌吟,在佛堂内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
清婉听那老僧诵的,宛然是一卷《华严经》,她微微怔忡了一会儿,恍惚之间觉得,以前也曾有人,在自己耳边一遍一遍地诵经,那人面容慈和,轻轻握了自己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地照着经上摹写……
她猛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再去回想时,那一点模糊的影像已然烟消云散。
只见那老僧一卷经诵完,坐在原地敲着木鱼,胤禛起身向她走来,棉袍上还微微带着檀香的气味,倒是说不出的宁穆安适。
“随我来。”
步行至后花园,到了水边,但见梨花如雪,落英纷纷,胤禛嘴角浮出一抹笑意:“人生犹如树上花,飘摇东西何为家……你那番话就是在这里说的吧。”
清婉讶道:“王爷还记得?”
胤禛道:“怎么会忘记。”说着在石上坐了,幽黑的眼眸注视着渠水,过了一会儿道,“其实你说的不错,是贵是贱,全看这阵风把你吹到哪里,这阵风,就是皇上。”
一年前的政治风暴里,他眼见胤礽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跌落下来,几近崩溃疯癫,然而仅仅过了几个月,皇父却又放出胤礽,重新立为太子,贵贱之变,实在是反复无常。
虽然这场风暴并没有怎样冲击到他,甚至助他扶摇而上,被皇父另眼相看,又受封为雍亲王,然而风暴过后的乌云却罩在他心头,久久无法散去。
他笑了一笑,道:“我的儿子不多,将来可别也闹出兄弟阋墙的事来。”
清婉笑道:“王爷想什么呢?弘昀弘时一母同胞,至亲的兄弟,将来必定兄友弟恭,王爷多虑了。”
胤禛想到胤禵,阴郁地一笑:“一母同胞又怎样?”
清婉想了想,笑道:“王爷这么忧心忡忡,叫我怎么办好呢?”
胤禛不解:“你?”
清婉看了看他,笑道:“要是将来我有了孩子呢?”
胤禛恍然,瞧着身边人如画的眉目,心里倒生出雀跃:“那一定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清婉笑道:“我想要个女儿,又懂事又贴心,还什么事端都没有。”
“生男生女是天意,哪是你说了算的。”
两人对视着,清婉忍不住了,“扑哧”笑出了声:“越扯越远了,八字都没一撇,我真是发傻。”
胤禛因这几句,心里倒是乌云尽散,摇头而笑:“以后的事谁说得准,我确是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