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三十转眼便到。
胤禛还未痊愈,他今年的生日,果然得囿在大书房过了。
虽然都没心情,大书房里还是摆了一桌席,胤禛也勉强吃了一碗寿面。
清婉侍立一旁:“今年爷的生日,实在是委屈爷了。”
往年的生日又如何?
胤禛扫了一眼旁边几案上堆得小山似的礼盒,轻哼一声。
待他吃完,清婉要收拾碗筷,胤禛却止住她:“随我出去走走。”
清婉吃了一惊:“爷,外面冷得很。”
“无妨。”
清婉为他披上披风,跟在他身后走出门。
胤禛瘦了许多,宽大披风下是掩不住的清骨支离,清婉看着他,隐隐有些担忧,却听他淡淡道:“你看。”
寥廓的深蓝色天宇上,无星无云,只有一弯银白的月牙儿清清楚楚,在庭院里洒了一层淡淡的月光。
清婉赞道:“真漂亮。”
胤禛微微一笑,携住她的手:“我从未有哪年的生日,像这般冷清,像这般……安宁。”
清婉点头道:“以往一大家子都在一起,一定热闹得很。”
胤禛道:“何止是贝勒府中人,便是我那些兄弟,也会借这个由头聚一聚。”
喧嚣热闹之下,有多少真情,有多少假意,就难说得很了。
清婉笑道:“爷兄弟几十人,这可是普通人家难比的。”
胤禛看了她一眼:“皇上万寿节时,兄弟姐妹齐聚,那才是真热闹。越是热闹,越是无趣。”
清婉轻声道:“爷怎么能这么说?”
胤禛摇了摇头:“我皇父有后妃五十余人,却从未闹出过什么宫闱争宠的丑事,你可知道原因?”
清婉应声道:“因为皇上治家有道。”
“不,”胤禛道,“是因为他从没把其中任何一人真正放在心上过。”
清婉笑了起来:“爷说这话,是想见贤思齐么?”话音未落,就觉得他的手紧了下:“我皇父有子三十余人,有女十余人,公主且不提,对皇子,我知道皇上真正是看重的,二哥幼年时出天花,正当三藩之乱时,皇上为了照顾他,十二天没有批奏折,可就算如此,在他心里,我们永远先是臣,再是子,所以无论他再怎么宠爱二哥,终究还是废了他。”他清冷的声音和着清冷的月光说出来,带着冰凉的质感,“这样的家宴,你觉得有意思么?”
“爷今晚跟我说这话,是信得过我了,”清婉扬起雪白的脸,“那我也有几句大不敬的实话想说。”
“哦?”
“以前在永和宫的时候,从来只听娘娘说起十四爷如何如何,有时也说到爷,甚至两位公主,可我从来没听娘娘说起过皇上,也许在娘娘心里,只有儿女才是依靠,对皇上,她从没有指望过吧?皇上从未将娘娘们真正放在心上,娘娘们又何尝将皇上真正放在心上?”
胤禛目光锐利起来,清婉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秀女入宫,本就没几个自愿的,譬如说我……”忽觉胤禛的手又紧了下,清婉一笑,“当初娘娘把我指给爷,我除了爷的名字,其他一无所知,要是爷相貌丑陋或是性情残暴,我也只有认命,不想认命,就只能一头撞死,再没第三条路。”
眼见胤禛两道挺峭的剑眉慢慢拧了起来,清婉莞尔笑道:“幸好爷不是那个样子,连我说这样的话,爷都不生气。”
一句话四两拨千斤,胤禛无奈道:“敢情你这么伶牙俐齿,原来平时都在装聋作哑。”
“我今晚的话要是传到皇上耳里,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知道还说。”
“是爷先提起话头的。”
“还拿我当幌子。”胤禛语气不悦,眼里却有笑意掠过,仿佛夜空中一掠而过的流云。
他的小指勾住她的:“今夜我二人的话,就当从未说过。”
“是。”她低头瞧了瞧,这般孩子气的举止,让她有些忍俊不禁。
“还有,”微微一顿,他又道,“我不是皇父,你也不是我母妃。”
康熙忍痛废去太子,事后思及三十年父子情深,又隐隐后悔,只是胤礽的确不肖,且废黜诏书明文已下,说不得只能另立。
成年的皇子有十余人,自幼都是文武兼修,康熙一时也看不出长短来,便命群臣上书举荐。
胤禛虽然病得不巧,耳目都还留在府外,他一有好转,消息便源源不断地递进来。
这日胤禛接到玉坠子的密报,纸上只有一行字:“昨日裕亲王进宫面圣,盛赞八爷。”
裕亲王福全是康熙兄长,说话的分量不可谓不重。
虽已知道十有八九的王公大臣都有意拥立胤禩,看到这一行字,胤禛还是有些意外。
这个老八的人脉,竟已广到这个地步。
也许是因为身在局外,胤禛隐约觉得,这样的炙手可热,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转念一想,天意从来高难问,又有谁知道皇帝真正的想法?
将密报锁好,他趿着鞋,走到书案边。
清婉见他拿笔,便知他要写字,在书案上铺开一张宣纸,又取过砚台,慢慢研墨。
她的手很稳,乌亮的墨在水里均匀化开,胤禛瞧了片刻,本有些烦躁的心情渐渐平静。
援笔濡墨,他在宣纸上写了个“忍”字。
他写字向来一挥而就,这个字却写得极慢,然提按之间,圆熟无碍,仿佛练太极到炉火纯青地步,再慢也如行云流水,毫无阻滞。
清婉看着,心念一动:“这个字,爷写过很多遍了吧?”
“眼力不错。”胤禛拍拍她的手背,“二十年前,皇阿玛就要我记住这个字,那时我年纪尚小,性子急躁,喜怒皆形于色,皇阿玛很不喜欢,叫我‘戒急用忍’,可惜我听不进去,直到十年前,皇阿玛分封诸子,三哥被封为诚郡王,他只大我一岁,人都以为我也必被封王,我却只得了一个贝勒,当头一棒,我才真正醒了过来。”
清婉笑了起来,胤禛怪道:“你笑什么?”
“我奇怪皇上是怎么想的,”清婉笑道,“难道真率任情不好,非要做个笑面虎才好?”
“明知故问。”胤禛瞪她,仔细想想又觉得凄凉,“譬如这一次,我若还像少年时一般,只怕早到宗人府跟十三弟作伴了。”
“我明白,”清婉低声道,“爷贵为皇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也有许多不快活的事。”
胤禛微微笑道:“话虽如此,这个字我已经写了十年,我不在乎再写十年。”
举荐胤禩的奏折雪片般飞进乾清宫的时候,胤禛终于病愈,留侍的下人均被重赏。
清婉也搬回东跨院,第二天,玉坠子领着一个小太监来见她。
“婉格格,”胤禛的这个心腹,脸上似乎永远带着谦恭的笑,“爷说婉格格这儿人手太少了些,叫奴才再安排个人,这孩子是奴才的徒弟,手脚还算利落,婉格格要是不嫌弃,就留下吧。”
那小太监不过十一二岁,清秀安静,抬起乌黑的眼睛,羞怯地看着清婉。
清婉甚是喜欢,俯身含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童声细弱:“回格格的话,奴才叫小柿子。”
“好乖的孩子,”清婉笑道,“以后就跟着我吧。”
清婉身边的人不多,之间却也免不了磕碰摩擦,她都看在眼里,只是懒得问,有时事情过了度或是闹到她跟前,她才会管一管,渐次下人知道这位婉格格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温和好摆弄,倒稍稍安分了些。
这一日,清婉在福晋那里坐了一会儿回来,发觉彩鸾不见了,问起冰梅,冰梅苍白着脸道:“格格刚走,苏总管就来了,把彩鸾重重打了一顿板子,如今已被打发到庄子上去了。”
清婉抿了抿嘴,倒没有惊讶神色:“她哪件事犯了?”
冰梅看着清婉,呆了一会儿:“听苏总管的口气,像是彩鸾在背后说格格的闲话……”
“是这件啊,”清婉无奈道,“怎么我提点了她好几次,她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被我听见没什么,被别人听见,她还能得个什么好,只打发到庄子上,苏总管算是手下留情了。”
冰梅睁大了眼,清婉叹了口气:“在这府里谁都不容易,有时候真想着,不要这么多人事就好了。”
“格格。”门帘微动,小柿子抱着一盆白海棠进来,“这花放在哪里好?”
清婉微笑道:“窗下吧。”
这件事便算过去,没人再说,不料到了晚上,胤禛忽然对她道:“原来你都知道。”
“什么?”清婉正在点灯,灯亮的一刻忽然明白,笑了一笑,也不说话。
胤禛轻哼一声:“看来是我多此一举。”
“没有,”清婉笑道,“其实听她背后那样说我,面对我时又是另一张脸,我也怪烦的。只是……”她将灯放在桌上,火光明亮,照得四壁金黄,融融欲化,映到她脸上,愈显得肌肤如玉如脂,香暖润泽,“人活在这世上,不能太较真了,太较真了,会活不下去的。”
胤禛深吸口气:“小小年纪,别说这样的话。”
清婉应声道:“好,我再不说了。”解开发髻,笑问,“爷是再坐一会儿,还是就歇?”冷不防胤禛忽然伸手过来,抚上她的脸颊。
清婉“呀”了一声,道:“爷,你的手好凉。”将他的手笼到自己袖子里,抬眼却见胤禛皱着眉头,眼里神色复杂,不由问道,“爷,怎么了?”胤禛怔了一下,握着她柔滑温软的手腕,微微叹了口气,神色柔和下来:“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