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六年,初夏。
废太子风波已经过去五年,诸皇子表面上安分了不少,背地里却筹划更勤。不久,西北传来消息,策妄阿拉布坦起兵进攻哈密,继而袭取西藏,拉萨陷落。康熙一面调兵遣将,筹备粮草,一面颁下旨来,要从诸皇子中选一人为抚远大将军,率兵往西北平叛,命众臣举荐。
雍王府,正午时分。
桐荫匝地,冷绿森森。
胤禛躺卧榻上,阖目养神,身下象牙席紧贴肌肤,沁凉无汗。
半梦半醒间,忽觉脸上微微酥|痒,他微微一笑,眼睛不睁,一伸手,捉住一个垂髫小儿。
小儿咯咯而笑:“阿玛!”他不过六七岁年纪,身着竹布夏衫,肌肤雪白,面颊红润,一双大眼黑白分明,炯炯有神。
胤禛抽出他手里青翠欲滴的柳条,丢到一边,在他俊挺的鼻梁上刮了一下:“只会淘气,你看你,一身的汗,这一个上午又疯到哪里去了?”
小儿童声脆亮:“弘历上午随性音师父学拳!”
“哦?”胤禛笑道,“学诗未成先学剑?”
弘历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弘历也会作诗!”
胤禛笑道:“会作几句打油诗,算得什么本事?”口中虽如此说,心里却颇喜悦。
弘历昂声道:“阿玛,等儿练好功夫,您带儿到木兰围猎去!”
胤禛笑道:“那好,今年你们兄弟跟我一道去承德。”
弘历“嗯”了一声,大声道:“儿一定练好骑射,给阿玛争气!”
胤禛笑着点了点头,携了他的手,一起走出书房。
领着弘历到福晋房中,却见年氏也在。
弘历十分熟练地跪下道:“弘历给嫡额娘、年姨娘请安!嫡额娘吉祥!年姨娘吉祥!”
乌拉那拉氏将他唤至身边,摸着他光光的脑门,笑道:“瞧这孩子多知礼,明儿我带他进宫请安去,娘娘可爱见他呢。”
年氏瞧着弘历,却想到自家二哥的嘱咐:别的都是假的,赶紧生子傍身最要紧。
她深知这二哥,野心才干,一样不缺,甚至信誓旦旦对她道:“凭我年羹尧的才具,四爷是离不得的,你若有个儿子,我将来一定保他做世子!”
当时一听,心里确是跃跃,事后再想,却哪儿有那么容易。
胤禛接过丫鬟奉来的茶碗,拨了拨水面上的浮叶:“弘历,先回你额娘那儿吧。”
“是!”
奶娘领了弘历出去,胤禛抬眼看着年氏,似笑非笑道:“听说你二哥前几日进京了?”
年氏正想着年羹尧,闻言吓了一大跳:“我二哥?!……他进京了?我不知道啊,他没来见王爷么?”
“他若来见我,我还用得着‘听说’?”
乌拉那拉氏听出了端倪,但她何等老到,只抿嘴瞧着年氏,一言不发。
胤禛见年氏脸色发白,一笑说道:“好了,我不过提了一句,怎么就怕成这个样子?都是一家人,难道我还怪他不成?只是他年纪轻,有时不懂事,我不得不提点提点罢了。”
乌拉那拉氏方徐徐笑道:“妹妹也忒心多了,昨儿我给妹妹送去的燕窝,可还好用么?”
年氏低声道:“多谢姐姐费心。”
“小主子,慢点儿跑!”
一回东跨院,弘历在乌拉那拉氏面前雍容大方的模样立刻没了,挣开奶娘的手,炮弹似的冲进房门:“额娘!儿回来了!”
“正好,”清婉在里间道,“快来,帮我写个单子。”
弘历扎进她怀里,撒娇道:“儿帮额娘写单子,额娘怎么谢儿?”
“得看你写得好不好。”清婉将他抱起,“笔墨在这儿,我说一样,你写一样。”
弘历取笔蘸墨:“额娘说。”
“香薷丸两瓶、活络丹两瓶……”清婉看他落笔,忍不住笑了,从后面抱住弘历,“你阿玛的字谁都说好,你额娘的字也不差,你也得好好练字才行,瞧你写的……”
弘历笑了起来,很快笑不可遏,手中毛笔乱抖,端正的楷书变成神鬼莫辨的狂草,最后干脆把笔一扔,滚进了清婉怀里。
“你这孩子。”清婉将他扶正,低头一看,襟前赫然几个墨手印,“弘历!故意的是吧?!”
弘历见势不妙,跳下地就跑。
“站住!”
门外恰于此时走进一人,正与弘历撞个满怀。
清婉及时停住脚步:“王爷吉安。”顺势将弘历拉了过来。
胤禛看一眼母子二人尚未收起的兴奋笑容,再看一眼自己的湖色熟罗长衫——这样浅的颜色,自然逃不脱弘历的“黑手”。
“写个字写到手心去了?”
“额娘胳肢我!”弘历大声告状。
清婉笑道:“我帮王爷更衣。”
胤禛道:“弘历一回你这里,就疯得没有一点样子。”
清婉笑道:“要是弘历在我面前,还规规矩矩的,那这儿子我可不敢要了,太出息了,王爷自个儿养他吧。”
胤禛摇头:“这都什么话,有你这样当额娘的么!”
不管胤禛怎么说,比起自己的阿玛,弘历明显更受欢迎,德妃见了他便眉开眼笑。
“快把昨儿皇上赐的松瓤冰糖百合糕拿来!”
善常笑着去了,德妃抚|着弘历笑道:“中午就在奶奶这儿吃,弘历想吃什么,奶奶吩咐他们去做。”
弘历毫不犹豫道:“奶奶吃什么,弘历就吃什么!”
德妃大喜:“好孩子!”
善常捧着一个黑漆描金梅花攒盒过来,听了这话笑道:“可惜十四爷不在这儿,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平日里四爷十四爷兄弟两个倒没什么话说,偏偏这小主子,十四爷喜欢得紧。”
德妃笑??:“你没听见他左一句十四叔、右一句十四叔的?小嘴甜得抹蜜似的,别说老十四,铁人儿都能给他哄得开花!”说着拧拧弘历的腮帮,“这么小就这么会说话,长大了还不得骗死人不偿命啊?”
善常将攒盒递过来,弘历接过跪下:“谢娘娘赏!”
“起吧,”德妃笑道,“去玩吧。”
弘历一出去,宫内瞬间安静下来,德妃敛了笑容,闷闷叹息一声:
“七八天了,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老四老十四,一个也不进宫来看我。”
乌拉那拉氏道:“王爷和十四叔论孝顺都是没话说的,想来是这些天忙。”
德妃抬眼道:“他们兄弟这几天可有来往?”
乌拉那拉氏摇了摇头:“没见十四叔到雍王府来,外面儿媳就不清楚了。”
德妃“唔”了一声,眉头紧锁。
两个女人一时无话,各怀心事。
榧木的棋盘上,白子已渐成合围之势。
玉石棋子在修长的指间转动,几与肌肤同色。
“王爷,”玉坠子进门禀道,“大统领来了。”
步军统领隆科多坐在花厅等候,不同于平日顶戴花翎威风八面的模样,今日他只穿了一件金酱宁绸马褂,头戴着六合一统小瓜皮帽,普普通通的富家翁打扮。
胤禛缓步进厅,见他面色黑黑的,一笑上前:“大热的天,什么要紧的事,还烦劳舅舅亲自跑一趟。”
隆科多斜睨他一眼:“你眼里还有我这个舅舅?”
胤禛笑道:“舅舅这是什么话,我仰仗舅舅的地方多着呢。”
隆科多出身显赫,姑姑是康熙的生母,胞姐又是康熙的孝懿皇后,论辈分,所有的阿哥都得叫他一声“舅舅”,论情分,阿哥里惟有胤禛是孝懿皇后亲手抚养大的,因此他与胤禛又格外亲近一层。
早些年胤禛无心争储,隆科多扎在胤禩一党里,胤禩一落马,隆科多也遭到康熙训斥,从此拔身出来,只一心一意办差,近几年康熙见他做得有声有色,又再不与胤禩来往,便放心将他连连提拔,却不知他私底下早已改换门庭了。
只听隆科多嘿了一声:“皇上要众臣举荐抚远大将军,我是怎么跟你说来着?总而言之,一定会把这抚远大将军的令箭交到你手里!可你呢?你倒大方,一道折子上去,举荐胤禵!你是嫌这兵权太炙手呢,还是突然念起同胞手足的情分?要不然,就是你另有盘算?老四啊老四,你如今是翅膀硬了,用不着我这个舅舅再为你张罗喽!”
“舅舅!”胤禛笑着摇头,“且听我说一句吧。”
“哼!”
“舅舅以为,我做得了这个抚远大将军?”胤禛淡淡一笑,“自从太子被废,大阿哥、十三阿哥被囚,八阿哥遭贬,阿哥里为皇上器重的,惟有三哥、我和十四弟而已。三哥这些年心思都在《古今图书集成》上,我又一直管着吏部户部,娴于民政而疏于军务,我二人都不通兵法,那惟一能带兵的,就只有十四弟了,所以皇上心里,其实早就默定了十四弟为将。”
隆科多一怔:“那……”
“那为什么还要群臣举荐?”胤禛叹道,“那无非是要看看,谁心里有社稷,谁心里只有自己罢了。”
隆科多沉吟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兵权从此落入胤禵之手……”
“这兵权是把双刃的利剑哪,”胤禛微微笑道,“且看十四弟能不能拿得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