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树高大百丈的树冠在我们头顶织成一片墨绿的浓云,风碾碎了云彩,散做无边飞絮。有一两片细碎的粘到我鬓发上,有云海的咸涩厚重的味道,仿若能渗进心里般。
“没什么,兵戈之事胜败无常,总是难免有死伤。”他说得风轻云淡,幽暗清冷的眸子能清晰地看见我的身影。他迟疑了下,低声道:“你哭了?”忽而撑着额自嘲地淡笑起:“你在我身边似乎一直”他停顿了下,像是在找个合适的词:“不那么开心。之前在下界时,你笑起来虽然很没心没肺,但毕竟要比现在开心地多了。”
自我认识他那天起,我从没有见过他露出这样的表情,绷紧的下颚曲线松弛下来,一贯冷冽的眸子泛着柔和的光彩,就连身上墨黑的锦袍都似被天光镀上了脉脉光华。
他若陷入了某些回忆当中,眸里偶尔闪烁过愉悦而清亮的光芒:“那时的你小小的,总是裹着层粉衣,像个粉嫩的团子。嗯,总是闯祸的本事倒和现在没什么区别,一万多岁了还喜欢糖果零嘴,得了个少见的果子还藏在被窝里都发了芽。对了,居然还把璧山老祖家的千年寒玉瓶当做了夜壶。”
“你居然偷窥我!”我愣神之后,突然爆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大喝,我涨红了脸:“你怎么知道我在被窝里藏了呈明果的事!”
那都是多少万年前,尚处于年幼无知的我做的事?自己蠢过后偶尔回想一下找找惭愧的感觉就够了,他怎么会知道呢?最最最不可饶恕的是,那个“夜壶”他怎么也知道?我紧儿惊恐地想,他是不是连我幼年尿床都知道?!
都说伟岸的人物背后必有龌龊、不可告人的爱好,难道岁崇他竟是有偷窥癖?在这样一个敌我实力悬殊的情况下,我该是努力散发出隐藏许久的女人味来实行一下美人计,还是采取暴力手段打得他忘掉那些不可告人的画面?
“偷窥了又怎么样?”他说得甚是光明磊落,然后见我阴晴不定、又羞又燥的样子,薄唇一掀露出个用心险恶的笑容来:“夫人若是心有不甘,大可趁此别离之际发泄不满,为夫绝不还手。”
我思考了一下他话的真实性,理智上认为完全、肯定、必然是不可信的;但情感上却真真切切的是个天大的诱惑啊。岁崇不还手啊,不还手啊,我尽可翻身做主一泄我几百年来被压迫的悲愤之情啊。都说不良情绪积压过多会影响身体健康,对我这样已经十分不健康的人来说,我要避免它更加不健康。打压前夫是个非常有效的办法。
我握紧些拳头,鼓起架势努力稳住激动的声调道:“你说得可是真的?”
他欣然点头。
于是我果断地冲了上去,用的是十成十的力道。可万没想到,他竟真的一点抵抗之力都没有,结果他被我十分流畅地撞击到了地上,而我也因用力过猛扑了下去。
我原来的想法是学个人间流传的“某某打虎”的戏本子骑在他身上捶以老拳,可是现在上下位置是对的,只不过我将整个人捶在了他身上。我自我安慰道,过程有些出乎意料,但根据头顶那一声冷抽来看,效果还是不错的。
“啊,原来我猜度错了。夫人这番投怀送抱的心意当真令为夫感动。”他揶揄浅笑道。
我低着头咬得牙根作响,这人怎么能无耻到这地步呢?冲撞的劲儿缓了些,我重振旗鼓,准备再展雄风。撑着地准备在他身上坐起来,可他一抬手按住我的脑袋,抵到了硬邦邦的胸膛上,低沉着音哄道:“乖,别动。听我说。”
我攥着他领口的手一僵。
“阿罗,天界终是不适合你的地方。若寻得机会便回去西荒,虽然那里现在也不平静,但你阿爹必能护住你。你的身世不仅是半魔半神这么简单,有心人处心积虑地想要利用你,当年西荒无冥殿里那个人似是”他刹住话头,转而道:“我不在时你切切要保护好自己。”素来沉默寡言的他此刻一连串地不惜言语道:“不要轻易相信别人,特别是你身边的人。”
他扶起我的脑袋对上我眼睛,我眨了眨眼,他微微一笑,一如初见般的惊艳,只听他一字一句道:“阿罗,我很想你。”
“我舍不得对你用忘生咒。”他抱着我坐起身,拈去我发间的碎花,凉唇擦过我的面颊:“若是再也不见,不论你伤心与否,也不想你忘记我。”
我跪坐在他身上,将他的话在心里反复咀嚼了半天,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道:“我从不相信你出手伤害过我,龙息也好,寒毒也好。”我摇了摇头:“那些都不是你这样的人会做出的事。”
他的剑眉随着我的话越拧越深,我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下去:“但我讨厌你一直把我当小孩子看,说是为我好,可是什么都不告诉我。当初休我也是,娶雨师妾也是,还有关于我的身世也是。白岑那个王八蛋用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告诉我你有苦衷,我最后问一遍你,你告不告诉我,所有的事?”
我的心跳得像是无数鼓点落下,紧张得我喘息都不自觉加重。
他默然无言地与我对视许久,久到我似能听见花苞绽开碎裂而后枯萎的声音。我知道那是九重天上独有的纯鸣花,吸收着人的忧愁而生,一瞬花开一瞬枯萎,绽放瞬间却曼丽无比。我很喜欢它粉色的模样,却嫌弃它花开太短,而今竟觉得无比漫长。
“阿罗,相信我。有时知道的越多,就会活得更加沉重。”他修长的手指抚上我的眼睛,遮起一片黑暗:“以前的你就很好。”
“好了,你可以滚去打你的仗了!”我甩开他的手,僵着脖子别过头去不看他,气哼哼道:“你就继续闷骚下去吧,死了我也不会给你掉眼泪的。就算你
不施忘生咒,我也会将你忘个干净。”
这番话我说得自认极是愤然伤心,岂料他颜色一冷,在我额上敲了个爆栗:“你敢!”接而道:“佛经记得要时时抄写,我会让兄长督促于你。”
这个人真是太讨厌了!我扭头拖着两行老泪跺脚奔走,一点都不配合一下人家生离死别的矫情!
磨蹭了半天我依旧没和他磨出真相来,他是一如既往地守口如瓶。只是,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去。隔了重重花锦翠叶,依旧隐约能见那身沉沉墨袍如石雕般伫立在那儿。心口像是有什么蠢蠢欲动却总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按捺下去,悲伤的,快乐的,不舍的还有——悸动的都在那只手里被摧毁干净,一片澈然。
灵台清明,于修行来说是极有益的。但是,这被迫平静难有所动的情绪,怎么就那么像被人下的忘生咒呢?可又必不是忘生咒,那是我看家本领我自是知晓得一清二楚。我揪着头发也没想出个一二三五来,看来他说得话虽然不多,但确都是真的,我真是笨得与众不同
留欢不知何时腆着脸摇着尾巴跟了上来,在脚边撒娇求抱被忽视后,只得自力更生顺着我的腿爬了上来。毛绒绒的身子像没骨头样在我脖子上蹭来蹭去,我斜瞪它。
它金色的狐狸眼眨得和抽筋一样:“人家还是你的狐狸嘛,不要丢下人家啦。”
这一口一个人家的我好想给它验明一下公母,真的是我家原来叛逆有个性的留欢狐狸吗?
它四条尾巴展开像是柄团扇,拍到我脸上:“我在一旁瞧着你们两都着急,一个傻乎乎,一个闷葫芦。一个对人好要百般遮着掩着,一个明明牵挂着却恨不得气死对方才好。怪不得雨师妾在你们之间兴风作浪,再这样下去,早晚一包春药下去她将你的前夫啃得连骨头渣子不剩。依你前夫的个性,必是要很男人的负责的。”
“你这样看着人家做什么?”
我扒开它的尾巴,很严肃地对它道:“说,你是不是被小白附体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你个毛没长全的小狐狸是怎么知道的?”
它跳脚尖声道:“我堂堂九尾族的三殿下,博学通达”四条尾巴齐齐挡在它嘴前。
“别遮了,三殿下。你不是岁崇,想糊弄我没那么简单,老实说吧。”我冷笑着道。
它懊恼地咬着满嘴白毛,终挨不过道:“其实也没什么,九尾狐族的皇族传到我这代就余我一个纯正血统的男丁了。我头上是两个姐姐,她们业已出嫁。现下魔界动乱,据长老们说我的血统特殊与上古某至宝相关。而我生来体弱,眼见要历天劫,你的前夫主动找上我族来。说是要助我历劫,代价就是要我守在你身边保你无虞。”
它看了我一眼,复道:“那时你刚刚流落下界,魔族已经发起了动乱,他抽身无暇照看你。你也应该猜到,在东阳城的苏记茶楼里的那人其实就是他的化形。”
我是猜到了这留欢与岁崇那厮勾搭在了一起,心中一动,我问道:“他是何时、如何助你渡天劫的?”
它面露警惕地看着我:“这个,我答应他不能告诉你。你想都别想。”
我正考虑对它严刑拷打,身后一声尖叫:“武罗!”
“噔噔”地一阵奔跑声,一个人从后狠狠抱住了我,开始尽兴地嚎啕大哭:“你个没良心的,这么长时间来也不给我送个信来。杜子若那个王八蛋和你家岁崇串通一气,将我关在地府里。我天天守在奈何桥上抹眼泪,既怕见到你的魂,又怕你魂飞魄散连个魂渣都不剩。对了对了,岁崇他没对你怎样吧?我偷看到杜子若那王八蛋和他通信,说什么要关好我逮到你,你有没有收到我的信?”
“苏耶。”我伸出两根手指提起沾染着她的鼻涕眼泪的衣袖:“你能给我说个喘息的机会吗?”
她恍若未闻,眼睛闪亮耀目:“武罗你放心,此番我重回天界,定帮你打倒红杏、推倒岁崇对了你不是说他不能人道了吗?那推倒也没用,再加条,广收男宠,一统天下,你看如何?”
苏耶,岁崇说得对,果然知道的越少活得就越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