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苏耶是个一根筋通到底的耿直姑娘,那么安南南姑娘不是脑筋太多就是完全没脑筋。她的处事逻辑和情绪变化已完全超脱我的理解范围甚至是三界六道了,她已经傲然独立于世外,冷眼旁观我们这群俗人俗仙!
好吧,我废话有点多了。但是我还是想强调,和她相处那么短短一段时间,我已经不知折寿多少
就在我准备回答她:“其实我是吃饱撑了夜晚出来散步,才一时兴起救了你,你不必太感恩戴德。”时,她将那明显材质不凡的短剑“当啷”一声丢在了地上,扯起嗓子嚎啕大哭。在凄凄夜风中,她那宛若女鬼般飘扬的呼嚎里还含糊不清地夹杂着“为什么你”“修仙”“神仙算个屁”“灭了仙界”之类既暴力又大逆不道,让天帝老头听了简直要砸杯掀桌羊癫疯的话,所能得到的最终结果就是诛仙台上利落一刀。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到时候我一定善良地背过身暂停围观。
我就此判定她一定不是个仙人了,背后甚至还有可能有阴谋反派做撑腰。
因为九重天上的神仙都是闷骚的主,各种各样的闷骚,有如夜君那样披着明骚皮的专情闷骚,有太子君温润如玉的阴沉闷骚,有岁崇板着冰山脸的腹黑闷骚,就杀伤力来看,最后一人更为强大。因为他擅长以奇制胜,在你尚被他禁欲面孔欺骗时,他已出其不意将你一举拿下。纵是你后面悔得拍青了自己的大腿,也是无济于事了。
总结陈词,闷骚的神仙们从不会堂而皇之表达对天帝及其统治的不满。他们只会在腹诽同时,将天帝及他的私生活抽筋扒皮创造无数八卦,再将之流传到人间去,所谓杀人不见血。例如有段时间,人间广泛流传天帝的真实面目其实是个有脚臭好龙阳且在龙阳中处于下方的猥琐神仙。当然之后,天帝托梦给当朝国君,用国君的皇位成功封杀并血洗了当朝舆论和八卦界。
这样叛逆且心狠手辣的姑娘,我想她大概不是妖族就是魔族。鉴于妖族一向明哲保身的做法,那么,她应该是仙家的死对头——魔族了。我神情复杂地看着悲戚不能自已的她,什么时候魔族那粗糙心灵已经敏感忧愁到这地步了?我尚未选择好究竟撒手而去,还是负上除魔卫道的职责砍她一剑后再溜。我的眼神禁不住在她那柄断魂剑上溜了一圈,觉得还是前者比较和谐以及明智的。况且,那几个短命鬼本就是造孽造得没福寿了,死在她手也应了一段因缘。
“你叫什么名字?”她抽噎着低头破拉着嗓子问道,扯住了我将撩开的步子。
我迅速地在阿猫阿狗旺财来福小黑小白里选了一个花名,淡定道:“旺财。”
花名是从事演绎行当所用的,种族仇恨不会在一时半刻消除,我在这个魔族面前注定不能以真面目示她,如此披上一层皮,我两或得一时安然相处。
“安南南。”她红肿着眼睛抬起头,向我伸出一只纤纤素手,又重复了一遍:“安南南,帕子。”见我半晌没话直愣愣看着她,那尚梨花带雨,挂着晶莹泪珠的姣好面容上立刻凶神恶煞、剪水双瞳直竖了起来:“快把帕子给我!磨蹭什么呢?”
我合上脱臼的下巴,看着她陡然红光肆起的眸子,颤栗着在袖间摸了半天,哆哆嗦嗦将一方帕子双手呈上。
她一把揪了过去,粗粗擦着脸上泪痕,嘀咕着道:“真是蠢死了。”
胸中滞郁之气一时难解,我默念几遍大悲咒后发现无用,决定回去吃一整瓶活血化瘀丸来消磨掉这句“蠢死了。”
因同是天涯弃妇人,我和血吞下满腔怨愤。
我瞧了瞧天,风黑无月;我瞅了瞅周遭,寂静无人,于是我便毫无形象席地盘腿坐在了她身边,捅了捅她胳膊:“南南啊,有什么想不开的,没事寻死玩?”
一个魔族要是上吊跳河能死,那么魔界早就成为天帝大一统之下的一块属地了。所以我断定她是在玩儿,不仅玩了那邦倒霉鬼,也玩了我这个纯良姑娘。
“旺财你知道吗?”她吸了吸鼻子,又清了清沙哑的嗓子,而我则是在那“旺财”二字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就听她继续道:“我喜欢上了一个凡人。”
“哦。”我平平应了声,这个我早猜到了。
而后她继续用那种平澜不起的声调道:“他是个道士,他说他不相信魔族有真心,要我证明给他看。”
短暂的反应后,我默默顺了顺气,将一口热血和失了控地心跳安慰回原处。禁忌恋啊,活生生的人妖,哦不,人魔相恋、必遭天谴的案例啊。这还是我活了几万年,第一次亲眼看见啊。我酝酿了会心情,抚了抚她的背:“姑娘,你还是去忘川讨碗水来喝吧。对了,听说地府最近人口激增,忘川水质量有所下降,记得多喝几碗,早喝早超生。”
她此时反倒止了泪珠子,侧首看着我眸里的神采倔强又坚定:“哥哥说过,只会逃避的人成为不了真正的强者。我也觉得,越是想忘记过去,则是你越放不下的证明。”她的下巴微微扬起,语气笃定:“我喜欢他,就必然不会忘记他。我会得到他的!”说罢还举了举拳头,以示决心。
这番豪言壮语让她成功从煽情女角化身为励志戏本里的顽强女主,而我在对那番十分高深的话察觉一知半解后决定对剩下的一半不再执着。不过她果然是有兄弟姐妹的,我好想问她,她哥哥是不是叫安北北是否还有安东东、安西西?好吉祥欢乐的一家啊。
就在我准备发表“魔族看人类,就和凡人看排骨一样,没人会喜欢上自己的食物。情海无涯、回头是岸”这样的劝导时,突突突三道利矢刺破夜色,拖着三道流光排排扎入我和安南南面前的地上。那冰冷的流窜着蓝光的利刃贴着我的鼻尖,一缕青丝悠悠地断落在地上。
前方一袭蓝色身影踏风破夜而来,纶巾鹤氅一派简静从容,冷冷低磁声乘风入得耳中:“事已言清,你若再多做纠缠,休怪我剑下无情。”
我呆呆坐在地上,衣裳都被冷汗紧粘着贴在背上,我说这人间道士都这么草菅仙命的吗?看来这就是那抛弃了安南南姑娘,导致了她思维逻辑迥异到可以杀人于无形的罪魁祸首。
我一拍地,眼前利刃消散地了无痕迹,指着那负心人骂道:“你居然还有脸过来说这番话,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自重!你说魔族没有真心,我看你的良心才被狗吃了!安南南虽然是魔族,但是她愿意为了你去死啊!你糟践完人家姑娘家就算了,竟还想取了她性命。”越说越激动,我不禁掳起了袖子:“奶奶的,今儿我不打到你挖心剖肺、痛悔前尘,向安南南姑娘道歉认错与她比翼双飞,你就准备交代在这里吧。”
至此,我想我是迁怒了,将对岁崇的怨念无耻地迁到了对我而言和路过打酱油差不多等级的角色身上。我觉得很爽打不过岁崇,我还打不过他一个凡人么!
他微垂眼睑看向我,微微皱眉,手中握着长剑轻轻颤动,那声音里是无尽冷然:“尔等妖类,何敢口出狂言?”他将欲震出的剑柄轻轻一推回了鞘:“我无意与狐族为难,你且谨守本分,勿横加相干。“
妖类?狐族?我一时迷失了方向,他哪只眼睛看到宝相庄严、满身的仙气的我是妖的?莫非莫非,我想起了某只正在被窝里与周公相亲相爱的留欢,难道妖气还会传染的吗?
“你让他自己来与我了断!”安南南完全无惧于对方身上慑人杀气和冷气,并未在意我和那道士的言辞交锋,自顾自道:“他说的真心,我自会证明给他看。倘若是他亲口与我说,他从未喜欢过我。”她淡淡笑了笑:“我就死心,再不来与他纠缠了。”
我终于认清了我和那两位不是在同一个凡间里的事实,我扭头果断去数背后柳树枝上的叶子,刚刚的泼妇骂街那都是幻象啊幻象。我佛说,幻象世界立天国,实中见虚真亦假,都是假的假的。
本以为那道士要么无语应言,要么就干脆动了手,谁道他真是有备而来。只见他敞袖稍抬,一道白影驰向安南南。安南南伸出两指稳稳夹住,随着她缓慢展开信笺,脸上的血色也一点点褪去,终是垂头无言,肩头不住地颤,一身紫裳轻轻摆动。
那道士见状不再多言,转身准备离去,就在侧身刹那冷冷看了我一眼,我眼神游离心虚地哼着小曲。却见他身子一顿眼中有丝疑惑,但转而无影。那蓝色宽氅身影终还是归回了黑夜之中。倘若我知道以后会沦落到他手下受苦受难,我此时一定狠狠抽自己几个大耳刮子,再将岁崇遗留给我的《女戒》妇言篇抄上三千遍。
“喂,你没事吧?”我见了无声息的安南南,微微有些不安。她的脑袋本来就有点不清楚,再受了刺激,我很怕她兽性大发。
她拾起自指间脱落的信笺,突然发起狠厉“嚓嚓”几下将它们撕成无数碎片。然后就见她阴森森地朝那道士离去的方向笑道:“你以为我安南南是这么好打发的吗?委羽山算什么,老娘天界都闯过,还怕你们几个牛鼻子!”
安南南你有没有发现,其实你很适合从事小白的行当。他一定将你奉为上宾,引为知己,这演技太精妙绝伦、鬼斧神工了。
正当她撂下狠话,与我道别准备奔赴千里,上山夺夫时,从天而降两只传信鸟来。一只青羽罗纹,绑着只紫檀小盒;另一只也是黑羽白花,空无一物。它们同时虎视眈眈看着我,明争暗抢第一个传信位置。
安南南一抱拳做侠士状:“就此别过,有缘再见。”说罢,虎虎生威地提着她的小短剑冲向暗夜。
我举起欲合拢的手僵硬在原地,咳了咳,眼神转到那两只你啄我,我踹你的鸟儿身上。
然后我果断选择了看了两百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我和岁崇之间专用的那只青罗鸟,而它嘴里也是我和岁崇经常用来送往信笺的,他亲手做给我的小盒。那是他唯一亲自动手一刀一刀削给我的,十分精巧玲珑,便将它夜夜放在枕下。
黑羽鸟的眼神立刻很惊恐和慌张,无视之。
我颠了颠紫檀盒,在掌间细细摩挲了一番,止不住咧开嘴地按住锁扣。
就在我开启木盒的刹那,我瞥见那青罗鸟的眼神滑过抹光芒。可我已没有时间琢磨出那光芒是什么了,迎面而来是铺天盖地,焚尽万物的千年龙息。
漫天都是火红的光,龙息如跗骨之蛆遍布我身体的每一寸,在极致的痛后就没有感觉了。如烧尽枯炭般倒在地上的我,最后的意识便是一声温柔而焦虑的呼唤:“姑娘,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