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叮当成了MAY奔向幸福道路上义不容辞的勤卫兵。从订酒席、拍婚纱、布置新房,到买衣服、买首饰,买家居用品——事无巨细,我们都随侍左右,出谋划策。
叮当本应算是过来人,经验充足。可真当征询她意见的时候,她却是一概“不知道”、“不明白”、“不记得”,气得MAY大叫,×!什么都搞不清楚,你到底结的什么婚哪!
叮当耸耸肩膀,一脸淡然:不知道。
我和MAY同时“恶”的叫了一声,别开脸去。
尽管没有充足的粮草,这一场爱情的战争却仍然打得轰轰烈烈。我们陪着MAY一路坚韧不跋地挺进,看见她脸上的光芒,犹如不灭的极昼。
奇怪的是,我们竟很少见到周晨。偶尔碰见,也只是匆匆地说声“嗨”,便各自别过。
MAY总是朝他快乐地挥手,连声说:没关系没关系!你快去忙你的!
我们有时也会替MAY抱不平。现在到底是谁结婚?你一个人吗?
MAY倒是很无所谓,朝我们眨眨眼道:分工要明确呀!他也有他的事要忙嘛!
我们不知道他到底还有什么事要忙,只是知道他每一天都是那么忙。
2
那天晚上,接到飞的电话。
我望着忽明忽暗的手机屏,心神却有些飘忽。
突然屏上光芒一暗,周围又回复寂静。我长吁一口气,整个人莫名其妙的轻松,仿佛躲过了一场浩劫。
可是没多久,音乐又如同炸雷劈下来,弥久不散。
我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接起电话。
“喂,飞。”我说。
飞的声音听起来平整而干净:“炎炎,你好吗?”
“噢……”我说,“好。”
“炎炎……我和洁的婚期定下来了,你……能来参加吗?”
我犹豫了一下,“……看情形吧!”
“我和洁都很希望你能来。”飞说。
我笑笑,“不管我去不去,都不会忘记给你们送上一份结婚礼物。”
“不需要什么礼物,”飞说,“炎炎,我们只是希望得到你的祝福。”
“我一直在很真心地祝福着你们。”我说,“飞,是真的。我希望所有的人……都能够得到幸福……”
“也包括你自己吗?”飞轻声道,“你有为自己祈求过幸福吗?”
我忽地无言。只是垂下头去沉默。铺在地面的黄色瓷砖明亮而澄净,晃晃地倒映着时光的影子。我看到我那些逝去的年华。大片大片的明媚风景,犹如在水底游走的浮云。
“炎炎……你现在……幸福吗?”
我微笑:“你们所认为的幸福是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忽而幽幽传来一声长叹。
“炎炎,你太固执!”飞说。
“我不觉得这叫固执,”我说,“我只是相信自己的坚持。”
“坚持并不都是正确的。”飞顿了一顿说,“有时候,坚持也是一种残忍。对自己和别人都是残忍。”
我笑:“又有谁对我宽容过?”
飞又是沉默。“炎炎,为什么你不能放了他?”他长叹,“即便晓峰回来又如何?他一样无法爱你……”
“我知道。”我微笑。
“那你又是何苦!”
“飞……”我说,“你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吗?”
“什么意思?”
我笑:“心脏的跳动——是当你还没察觉的时候,已经存在。当你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已经以它为生。当你想丢开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它已永远无法停止跳动——除非……放弃生命……”
“炎炎!你这……”
“飞,”我轻声道,“我只是爱他——从我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一切便已经开始,无法回头……”
电话里传来“沙沙”声,断断续续的,似是微弱的叹息。
“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会成为叮当的朋友,炎炎,”飞轻笑,“你们都是那样固执!”
“哦……”我淡淡地说,想起了叮当无声的样子。
“是!”我吸了口气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挂断电话,我慢慢地从床上爬起来,走进浴室。
我推开冲淋房的门,打开水龙头。
巨大的水流迎面扑洒下来。哗哗哗。哗哗哗。我不说话,闭上眼睛,倾听生命流过的声音。那些疾速坠落的激越生命。它们擦着我的身体,奔向阴暗的地底。
那是坚固而毅然的决心,即便生命只是一场又一场的幻灭。
然后,我微笑,关上了水龙头。
3
衡山路上的sasha,上海最具风情的酒吧餐厅之一。
两层楼的欧式建筑。红色外墙。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和开阔的草坪——属于那个精致而奢靡的年代的记忆。仿佛一朵盛开在时光长河里的郁金香,高贵而魅惑。
我独自一人坐在吧台旁。
来这里的客人大多是老外,所以我并不受到过度打扰——偶有一两个走上来热情搭讪,我却只是两手一摊,装成听不懂英文的样子耸耸肩。
“嗨!怎么一个人来?”又一个搭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叹了口气,回过头去——我无法把自己装成听不懂中文的中国人。
谁知这一回头,却是把自己吓了一跳。
“周晨?”我吊起眼睛来打量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周晨两手插在裤袋里冲着我微笑:“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MAY呢?”我飞快地把他周围扫了一遍,没发现MAY的影子。
“她有事要做。我一个人来的。”
“哦……”我哼哼了一声,回头吸了一口杯中的long island。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轻轻晃动,像美杜莎迷人的眼睛。
“别太过分,周晨。”我突然冷冷道,“你要懂得珍惜MAY!”
周晨走到我身旁的座位坐下。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珍惜?”
我瞟了他一眼,冷笑:“听说你一直忙得连结婚都没有时间筹备——是在这里忙么?”
周晨似是惊讶:“当然不是!谁说我很忙了?是MAY希望每一件事情都由她亲手筹备,她说只有这样,她才有可能最满意。”
我哼了一声:“是吗?”
“当然!我何必撒这种谎?何况,我也从来没兴趣撒谎。”
“哦……”我勉强扯动了一下嘴角。咬住吸管,不再说话。
跟一个自我催眠了的人交谈,完全是在污辱我的智慧。
“炎炎……”周晨迟疑地望着我,“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对我有很多的成见?”
我转脸看他。
“你想太多了。”我说。
“可是你给我的感觉,好像总认为我是个大骗子,永远不值得信任。”
我哼哼:“有吗?”
“没有吗?”
“别想太多!”我笑,“我只是作为MAY最好的朋友来提醒你,婚姻不是儿戏。它是将一生的幸福交到对方的手里——希望你能尊重它!”
“我很尊重它,炎炎!”周晨忽地叹了口气低声说,“从我决定娶MAY那一刻开始,我就告诉自己要照顾好她一辈子。”
“那就好!”我终于认真地扭头去看他的眼睛,“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能有结果——周晨,你要感谢MAY!你们能够走到今天,完全是因为MAY的坚持。”
“我知道。”周晨浅笑,“——那么你呢,炎炎?你找到那个让你坚持的人了吗?”
我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转头拿起杯中的吸管,不停搅动。
琥珀色的液体渐渐轻薄了一些,透明的冰块在里面浮浮沉沉,面上一层流转的荧光。
“你好像有很多心事。”他注视着我。
“哦……没什么,”我笑笑,“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值得你坚持的事,也算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吗?”
我抬起脸看他。
这个男人的轮廓刀刻一般鲜明。淡淡的灯光掉落在额前,顺着面部线条静静流淌。是高贵而神秘的金色,将他装点成一位来自异域的王子。而眼睛则是柔美——如流水般缠绕而深邃的忧伤。
我忽然有种缺乏理智的错觉。我觉得我或许从来不曾了解过这个男人。
我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因为那是对任何人来说都没有意义的坚持吧……”我轻叹了口气,“除了我自己。”
周晨凝视我良久,忽然开口:“炎炎,你养过猫吗?”
我怔了一怔。“没有。”
“你应该试着去养一只。”他幽幽地说,“养猫最大的好处是可以教你明白一个道理——并不是所有的付出都会有回报。”
“那你养过吗?”我看着他。
“养过。”他忧伤的眼神轻轻从我脸上拂过,“就在两年前,我认识你们的那个夏天。”
我不太明白他的忧伤。但也跟着低头沉默——关于夏天的记忆,每个人都那么多。
“炎炎,”他突然低声说,“我会是个很好的听众。”
我挑眉:“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想你或许会有些什么东西要往外倒一倒。”他说。
我摇摇头,笑了起来。
“不,周晨——”我说,“语言有时候其实是最无用而奢侈的东西。”
“好吧,”周晨叹了口气,也笑,“那么,我们不说话,只喝酒!”
我当即举杯。“cheers!”
“cheers!”
……
我的头渐渐昏了起来。身体轻飘飘的,仿佛是在云端,低头遥望那流逝的风景。三亚的海滩、碎裂的花瓣、初夏的第一场雷雨,还有上帝的转角和无法停止的心跳。
那些大幅、大幅的明媚和忧伤。我看见他们毫不犹豫地向前逝去,在河流中跌宕——再也回不去的,爱着的时光……
4
当我终于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分裂的痛楚占据着我的头脑,巨大的白色天花板像一望无际的雪原。阳光的灼热温度大片地铺洒在上面。看久了,便觉得一种空洞的盲。
我用力眨眨眼睛,敲了敲丧失功能的头颅。一些凌乱的片段回到我眼前。
晃动的灯光。琥珀色的深潭。身体仿佛插上了翅膀的小鸟,悠悠忽忽旋转攀升。空气里弥漫着雪茄奇异的芳香。烟雾阻挡的前方,出现了一张男人英俊的笑脸……
我认得这个男人!他有着雪样白净的皮肤和漂亮的面孔,还有忧郁的眼睛。那流淌着光芒的眼睛现在紧闭着。浓密的黑色睫毛在呼吸的气流中微微翕动。唇角显出一个向上的好看的弧度。
“周晨……”我模模糊糊道。
“恩……”一个更为模糊的男声仿佛从远山飘荡过来。一只手轻轻落到了我的腰间。
我突然打了个冷战!
猛地转头!梦中的笑脸来到眼前——天!
我一下惊跳起来!
冷汗如潮涌,背脊阵阵发凉,仿佛刚刚被人从冰水里捞上来,骨髓深处满是被冻伤的痛楚!
我颤抖着。毛骨悚然地望向床上的另一具一丝不挂的身体——是的,周晨!
漂亮得犹如魔鬼的诱人脸孔——周晨!
我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头部更加剧烈地疼痛起来。
“炎炎……”
我惊恐地抬起眼睛!
周晨含笑注视着我,深邃的眼睛里正透出烨烨的光,仿佛能将人溶化掉的温柔岩浆!
“别看!”我陡然尖叫,一把扯过被角掩住赤裸的身体。
他一愣,梦中残留的笑容僵死在脸上。“炎炎?……”
“闭嘴!别看!”
“炎炎……”
“我叫你别看听懂没有?”我大叫。太阳穴处青筋暴突,“扑扑”地抽痛着。“闭上眼睛!滚开!”
他凝视着我,眼中突然光芒一挫。
深邃的眼眸顿时变成了毫无生命的铅块。然后,他转过头去。慢慢地,将头扭到一边。
我忽然怀疑自己的神志。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他转头的一瞬间,看到了那铅块上面氤氲的水汽。
可是,我无暇顾及!我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离开!离开!离开!离开这一片混乱,离开这个发了疯的世界!
我飞快地跳下床,辨认了一下四周的情况,终于找到了散落在地板上的衣物。顾不得排山倒海的晕眩,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手忙脚乱地抓起来穿上。
仓皇转身间,冷不防一个趔趄,人向旁边倒去。
“乒”的一声!一只漂亮的青瓷花瓶被我带翻在地。大堆的碎片在面前炸裂。
我看着它们,仿佛看到我自己脑中的碎片——我的整个世界的碎片。
我突然间就被刺痛了!
转身冲屋里大叫起来:“我告诉你周晨!你是MAY的老公!现在是,将来是,以后永远也是!如果你还有一点点的良心和责任,你就应该知道,这件事你一个字也不能对MAY讲!昨天我不过是喝多了!我们大家都喝多了——你懂不懂?做个好丈夫是你的责任——你别想毁了我,把我也拖下水!”
冲出门口。我一路狂奔。撕裂的恐惧从头顶一路蔓延至胸口。晨风犹如芒叶刮过脸颊,带来尖利的刺痛。
我拼命地跑。
羞愤、自惭、懊恼、恐慌像附体的恶魔纠缠着我的灵魂。我祈祷自己离开那些荒唐的罪孽——所有的真相或幻象——我通通都不要!
眼前忽然出现MAY的笑脸,心痛如刀绞。不是要幸福吗?不是要看到MAY幸福的笑脸吗?
从来不曾像这一刻那样痛恨自己!——我会是凶手吗?我会亲手屠杀掉MAY的幸福吗?
难道仅仅因为自己的不幸福,我便要毁掉了我最好的朋友的幸福吗?
5
一冲下计程车,我便蹲在路旁一阵干呕。
胃里空空如也。只是吐出来几口黄色的胃液。嘴里阵阵发苦。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靠在树杆上连喘了几口粗气。天色阴暗。潮湿的季风横扫面部,带来霉雨季节里泥土的腥粘味道与绿叶的沉闷芳香。
路人行色匆匆。挎着包,穿戴齐整了去赶早班的地铁或公车,面无表情。偶有几个经过我身边,用可疑的眼神瞟我一眼。
我只是坐在那里,心中竟忽然平静——一无所有的空,仿佛跌进了时光的黑洞。
也许,只有上帝是全能的。他会把某种惩罚带到我面前,而我必会接受。以某种被动而虔诚的心态——我无所谓自己的粉碎。我的世界皆是粉碎。
可是——MAY!我紧闭双眼轻声说。只要你是完整……
6
把我从黑暗和虚空中唤醒的是MAY的电话。
“喂!女人啊!你还没睡醒哪?”她大叫。
“嗯……”我半眯着眼迷迷糊糊道,“怎么了?有事吗?”
“还好意思说这话!怎么了,睡傻啦?”
“哦……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