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叮当结婚以后,阿辉很快就帮她联系到一份外企职员的工作。月薪3000块。这对于一个没有任何文凭的外来妹来说,简直是天大的恩赐!而朝九晚五的稳固生活也正是多少人渴求的梦想——“叮当可真算是运气好!”她婆婆说。
我们跟她很少联络了——不知为什么。仿佛是心里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大家都只能回避。哪怕是伸出一根小小的指头,都似能引致痉挛的疼痛。
隐隐约约刮到一些耳风。说是叮当与公婆相处得不好。精明的公婆总是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儿媳心存芥蒂,处处防备。而叮当却是一贯的沉默。偶尔给我们打电话,都只是微笑。
“哦,我很好。”她说。
“叮当,”我小声说,“我们是那样希望看到你幸福。”
叮当轻轻地笑:“我现在真的很好,炎炎——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有一个稳定的家,还有一个稳定的陪在身边的男人。每一天的每一分钟,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不必担心明天将如何继续。”
“可是……”我的眼前忽又迷蒙。“你幸福吗?我只想知道……你真的幸福吗?”
“何必执着于这些呢,炎炎?”叮当说,“任何事情都需要有代价。我们的每一个决定都意味着一种代价。”
“所以这是你的代价吗?”酸楚像一把剃刀片顺着我的喉咙一路割下去,“永远地失去你的声音——这就是你的代价吗?”
“可是这很好。”叮当在微笑,“现在当我每一次回首往事,都能够看到一条巨浪滔天的河流——我曾经殚精竭力——而现在我庆幸自己终于已经涉河而过,可以一头栽倒下去,不用呼吸。”
“可那不是你!”我叫。
“对。”叮当说,“结婚前的一天晚上我就说过——前尘旧梦,当作死了一场——现在的叮当是一个全新的生命。每天准点上班,准点吃饭,准点做爱,准点睡觉——这样很好,炎炎。”她平静地说。“你会感觉自己不是异类,安全而健康。”
我觉得异常痛苦。我开始怀疑自己正是那样一种被上天摒弃的异类。受诅咒的标记刻在我的额头。毕生无法摘除的原罪。
我无法亲近这个世界的正常。这个日渐正常的世界,于我而言,正犹如一场凌迟。
2
凌迟仍在继续。
那天中午,我竟然在一家百货公司的门口看见MAY亲亲热热地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走出来。
我一惊!迅速掩进一旁的人群,再偷眼去看那两个人。
MAY穿着她钟爱的超短裙,白色长靴,白色短外套,轻快的样子。面上的笑容仿佛翱翔于高空般,带着浅浅的陶醉的晕眩。
那男人却是熟悉。
一套剪裁合身的黑色ARMANI西装衬出高大而挺拔的身材。长脸,尖下巴,略往里凹的双眼皮,眼睛又大又亮。微微一个眼风,便流转出一江春水幽幽。
我的脑袋登时“嗡”的一声!一闪身,立即奔进了百货公司。
我在人群里快步疾行。周围的纷纷扰扰只似一盏盏晃过眼前的聚光灯,炙烤着我的头颅。
忽然,我站定下来,掏出手机昏头昏脑地给MAY打电话。
振铃声响了很久之后,MAY犹豫的声音才缓缓飘了过来。
“……喂……”
“MAY,”我说,“你在干吗?”
“我……在上厕所。”MAY说。
“哦……”我说,“周晨不在你身边吗?”
电话那头突然死寂。一些隐约的气流穿过话筒,仿佛不规则的心跳。
“我刚才看见你了,MAY……”我低声叹息,“就在XX百货门口……”
沉默犹如延展的黑夜,将一切包裹进虚空里面。
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男人。
周晨。美籍华裔。英伟潇洒,俊郎不凡,年薪过百万。是很多女人心目当中不折不扣的黄金单身汉。一双大而深邃的眼睛,时常流露出忧郁的气质,颠倒众生。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是如何坐在我面前,用他那双美丽而深邃的大眼睛深深地凝望着我,满是忧郁和深情。
然后,他说:炎炎,其实我真正爱的人是你!只不过因为当时你是我好朋友的女朋友,所以我不敢表达。
他说这话的时间,是在他跟MAY上完床就立刻失踪的两个多月以后。
我冷冷地坐在他面前,冷冷的看着他。心里像是爬满了毛毛虫,满是恶心和鄙夷。
然后,我哼了一声,问他:那么,MAY呢?
他错愕了一下!眼中跳动的火苗渐渐转暗。你……知道了……那是一个不该发生的误会……
事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MAY。
我记得自己说,这种贱人简直可笑!那边跟你上完了床玩失踪,这边又来跟我讲那是一个不该发生的误会!他居然认为他可以在我跟你之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以为自己算什么?他以为我们之间的友情又算什么?好像你什么都不会跟我说,而我也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似的!
MAY说,算了吧!原谅他吧!他毕竟也只是一个男人。
我说,反正,这种贱人,我这一辈子不想再见!
“MAY……你幸福么?”我轻声道,“他……就是你现在想要的么?”
“……哦……”MAY终于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叹。
“即使他曾经欺骗过你,伤害过你……你也依然……感觉幸福么?”
“……炎炎……”
“即使是用自尊换来的幸福,那……也是值得么?”
MAY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颤抖的气流“扑落落”穿过我的大脑。
“炎炎,”她说,“你想念晓峰么?”
我咬了嘴唇。
“即使他走得再远、再久也好,只要他还认得路回来,只要还能留在他身边——你是不是……也一样感觉幸福呢?”
我终于也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好吧,MAY!”我说,“我知道你。”
“有些事就是如此,炎炎,”她接着说,“它们只要一开始,便有如心跳,不是说停止就可以停止……”
挂断电话,我不自觉地望向胸口。内里的撞击只是急切。嘭嘭!嘭嘭!沉闷而疼痛。
“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晓峰说,“炎炎,你要知道,不管去到多么遥远,我对你的关心从来不会改变。”
我仰头深深地呼吸。心跳如沉重的鼓槌。我听见它节奏而有力的声音,仿佛正是生机盎然的证明。
但我已经无法相信自己。
——如果连心跳都不再是属于自己的,那么我们,还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
今天是晓峰离开我的第149天。春风横扫大地。我的爱人却还是没有回来。
3
晓峰离开我的第159天。
晚上,我接到了飞的电话。
“炎炎,出来坐坐吗?”他说。
我略作沉吟,“到哪儿?”
“XX酒吧。我跟几个朋友在这里。”
“……我没那么快出门。”
“我知道,”飞笑,“你得化妆——你从来都那么死要漂亮!”
我生硬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到那儿我会给你电话。”
“好的。不过……其实今天……”飞忽然又有些吞吞吐吐,“算了,还是你到了再说吧——早点来!”
“我尽量。”
“嗯,Bye-Bye!”
“Bye-Bye。”
我在洗手间的化妆镜前端详自己的脸,没有上妆的脸。白得异常怆然。鲜红的血丝犹如蛛网覆在上面,传说是滥用化妆品以致皮脂变薄的证明。还有我的眼睛——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眼珠的颜色竟是那样淡,淡得仿佛不具有聚焦的功能。
我就这样长久地凝视着。发现自己的轮廓在灯光下渐渐散去。
我叹了口气,将拿至面前的粉扑又放回化妆盒里。
4
这是我所熟悉的环境。
香水、汗液、灯光、浓烟。迷醉的音乐。灼人的体温。抚摸身体的黝暗眼神。穿着妖娆的狐媚女子。还有被烟头的那一点红光照亮半张面孔的阴郁男子——一切只似一些穿行的碎片,飞翔于高空的浓艳幻觉。
我终于在碎片里找到了飞。
“嗨!”我轻拍他肩膀。
飞回头,猛地错愕。“……嗨!炎炎?——不是说到了打电话给我吗?”
我耸了耸肩,在他身旁坐下。“不是说还有朋友吗?”
“啊……一个去打电话,一个去上厕所,一个去泡妞,还有一个……”他笑笑,“还没来。”
我接过他递来的酒,一饮而尽。飞含笑打量我。
“怎么?”我看他。
“你知道吗?炎炎,”飞淡淡地笑,“我是那样想看到你不化妆的样子。”
“今天看到了。”我说。
“是。”飞直视我,“但我知道,那不是因为我。”
我无话,给自己倒了杯酒,端起来细细地抿着。
“炎炎,”飞忽然低声说,“我要结婚了。”
我冷不防被酒呛了一口,“咳咳”地咳了两声。
“是吗?”我飞快地瞟他一眼,“什么时候?”
“下个月吧。”
“那真是要恭喜你!”我笑起来,“保密工作做得挺好啊!新娘是哪家的姑娘?从来没听你提过!”
“那是因为你从来都没有问过。”飞说。
我只得又耸了耸肩。
“你一会儿就能见到她,炎炎。”飞突然说。
“是吗?”我呵呵地笑,“需要我帮你参谋参谋?——哦,来不及了!你已经是一只脚跨进坟莫里的人!”
飞只是笑。
桌上的电话突然“嗞、嗞”地震动起来,飞一把抓起看了看屏幕。
“她来了。”他站起身对我说,“你先坐,我出去接她。”
隆隆的音乐像只妖狐牵起人们的魂魄。
疾速的沉沦笼罩在面上,犹如化进水里的糖。诡异的甜蜜,没有痕迹可寻。
我不知为何突然有些胆寒,飞快地朝四面溜了一眼,又抓起酒杯来一阵猛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