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叮当要结婚了。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和MAY都大吃一惊!
“不可能!”MAY大叫,“你到底在搞什么!你不可能想嫁人,你也根本没人可嫁!”
“我有的,MAY。”叮当淡淡地说,“是你太小看我了。”
“不可能!他是谁?”
“你的记性太差了——”叮当瞥了她一眼,“你忘记了一个人。”
“到底是谁!”MAY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
叮当吐出一个烟圈,淡淡地说了两个字:“阿辉。”
“阿辉?”轮到我要跳起来,“那个老实巴交的公务员阿辉?”
叮当点头。“就是他。”
“怎么可能是他!你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
“你的记忆力也很有问题,炎炎。我记得自己从来没有跟阿辉提过‘分手’这两个字。我从来都只是冷处理。”
“那还不够吗?你消失了那么久又突然再出现,他竟然还会想娶你么?”我瞪大了眼睛。
“他就是那样的男人,炎炎。”叮当笑。“他就是那样的男人——我去找他,问他要不要娶我。然后,他就娶了。”
“这太可笑了!”MAY怪叫,“他竟然笨到连‘为什么’都不问一句!”
“他问了。”叮当说。
“那你怎么回答的?”
“没什么。”叮当耸了耸肩,“我对他说——不要问我为什么,你只需要回答娶,还是不娶。”
“然后呢?”
“然后他就急急忙忙点头,说他娶。”
“哦!”MAY对着天空翻了个白眼,“一出闹剧!”她说。
“这样草率就决定了一辈子的事,的确有些儿戏。”我说,“何况,你并不爱他。”
叮当微笑。“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那什么对你来说才算重要?”
“重要的是,我答应了白宇,我要过得很幸福。”
“你确定自己这样,就能够幸福了么?”MAY抢白。
“我确定!”
“为什么?”
“因为我一定要幸福。”叮当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2
婚礼举行的前一天晚上,我和MAY陪着叮当住进了酒店的套房。权且算作女方的家人。
叮当买了一打红酒推在角落,开了一瓶高举起来大叫:“来!今天一醉方休!”
“别开玩笑!”我慌忙去夺酒瓶,“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明天就要嫁人了?你想让大家抬着新娘进礼堂吗?”
叮当一面闪躲,一面格格地笑:“你总是那么克制自己,炎炎!难到你就没有一次想要疯狂的念头吗?完完全全地,为自己活一次——不听,不想,不管,不顾——一次都没有吗?”
“可你这是胡闹!”我涨红了脸叫。
一直沉默着的MAY突然一下从沙发上蹦起来,三下五除二便又开了一瓶酒。
她猛拍桌子,把酒瓶往前一伸:“来!我陪你!”
“好!是好姐妹!”叮当豪气干云地一仰脖。
“咕嘟、咕嘟、咕嘟”,这两个人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一气喝下了近半瓶红酒。
“你们真疯了!”我愕在当场。
“来吧,亲爱的!”叮当走过来大力拍了下我的屁股,“高兴一下!就当为你最好的朋友送别。”
“送别?谁要走?”我更懵了。
叮当哈哈地笑着,差点把腰弯到地上去,“是我要跟自己说再见,炎炎。我要跟过去的自己说再见!”
此话一出,屋内突然鸦雀无声。MAY不知何时坐回到沙发里,翘起二郎腿,手中握着酒瓶慢慢把玩。
“叮当……”我艰难地说,“其实……或者……我们至少还有保存回忆的权力。”
“不!”叮当笑,“我答应过白宇,要忘就要忘得干净——前尘种种,譬作死了一场——从明天开始,再不会有过去的叮当!”
“叮当……”我不觉红了眼睛,“你这又是何苦!”
“这是我的承诺,炎炎。我答应过白宇,不可以再记得……”
胸中忽觉一阵酸楚。“白宇只是希望你能幸福,叮当。只要你能感觉到幸福,并不一定要强迫自己去做什么。”
叮当微笑:“我知道。——不谈这个!来!陪我喝酒!”
她豁地一下把酒瓶递到我面前。
我接过来,灌了两大口。
“MAY,你怎么不说话?”我扭头,发现MAY依旧专注于把玩她的酒瓶。
“我没什么可说的。”她淡淡道。
“怎么会没什么可说呢!”我故作吃惊,“你不一向是主张最多的人么?”
MAY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主张再多又如何?有用么?”
我甩了甩手:“算啦,算啦!越说越乱!”
“是呀!”叮当大声附和,“说什么话呀!喝酒!”
3
我不知道我们到底喝了多少瓶酒,只是慢慢地开始听到地上空瓶相击的“叮里铛啷”的声音。渐渐地,“叮铃铛啷”的声音多了起来,像一串串的水晶风铃。
“叮当,”我突然问,“你想家吗?”
叮当转脸看着我。
“我是说,你想念那个小镇上的家吗?你的妈妈,还有家人,总之……”
我想说,总之所有你爱的人。可我终于忍住了,没有说出口。
叮当忽然笑了:“你相信吗?我回去过。”
我吃了一惊,“什么时候?”
“在回上海之前——只是……突然想回去看看……”
“那你见到家里人了吗?”
“嗯,”叮当点了下头,“我见到了妈妈。”
“你相信么,炎炎?”她恍恍惚惚地说,“她在见到我的一刹那,竟然都没能认出我。”
“哦……”我说,“那然后呢?”
“然后我突然发现她老了。身材臃肿,眼神混沌。漂亮的长发剪掉了。阳光下看着,面上一层,竟是白花花的……”
“你跟她说话了吗?”
“没有。”叮当慢慢闭上眼睛,“我只是站得远远地,望着她。”
“那她看见你了吗?”
“也许吧……”叮当吁了口气说,“我看见她呆呆地冲我这边望了很久。然后她就笑了,抬手揩眼睛……她眼角有许多难看的皱纹,笑起来的时候,像一道道深深的伤口……”
我忽然感觉胸口发紧。能够吸入的空气细弱游丝。
叮当闭着眼睛的样子,让我想到了一具沉入水底的尸身。流水的浮力穿过她的两腋,托起她的双臂。衣襟在漂浮,乌黑的头发摇曳着,仿佛毒蛇曼妙的身体。
而她的脸孔始终苍白。没有生命的白。晃动的水光流涟在面上,一会儿是明的,一会儿又暗了。
然后,我听到叮当站起来,大声地说要上厕所。
不一会儿,厕所里面便传来了“哗啦啦”的呕吐声,像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然后,我在迷蒙之中看到叮当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只走了几步,便直挺挺地仰面倒下去,像块被人突然狠踹一脚的门板。“嘭”的一声!一些细小的浮尘乘着微风升上来,在她周围一阵乱舞。
“叮当!”我失声叫道。挣扎着起身去扶她。
“随她去吧!”远处朦朦地传来MAY的声音。
我回头。发现MAY不知何时竟也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瞪大了眼睛,望着天花板。
“MAY?”我吃惊道。
“随她去吧!”MAY又说。
“可是……”
“你有没出有试过那种感觉,炎炎?”MAY突然说,“——有那样一些事,只要一开始,便有如心跳——不是说停止就可以停止。”
“MAY……”
“就让她任性这最后一次吧,“MAY的声音像断线的风筝,“也许,过了明天,我们就真的……再也见不到这样的叮当了……”
我突然感觉一丝剧烈的痛楚。仿佛薄薄的刀锋疾速划过心脏。我张大嘴巴吸了口气,歪歪扭扭地走到MAY身边躺下。
我用力搂住她的脖颈,把脸埋进她的肩窝里。
“MAY,”我说,“你觉得叮当会幸福吗?”
“我不想用这个词,”MAY忽地皱眉,“我只是希望那就是她想要的……”
“哦,是吗?”我闭上眼睛,含糊不清地说,“可我真的希望,她能幸福……”
4
第二天中午,阿辉带着一帮兄弟来接新娘。
门铃一阵乱响,我托着晕晕乎乎的脑袋去开门。
阿辉涨红了脸呆呆地望着我,好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你们……还没起床?”
我猛地一震!瞪大了眼睛,嘴巴洞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谁啊……”叮当破风琴似的声音幽幽飘过来。
我倒吸一口凉气,猛地一把用力甩上房门!
“轰”的一声!我无暇顾及门后各人可能变形的脸,直冲向地上的两个人又推又摇:“起来起来!快起来!不好了!阿辉要来接新娘了!”
“起来啊!怎么还躺着!”我全力专攻叮当,“叮当!叮当!你听到没有?阿辉来了!就在门口!现在怎么办?”
“叮当——!”我噼噼啪啪拍她的脸,“你倒是快起来呀!”
叮当终于慢吞吞地睁开眼睛,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按了按太阳穴。
“什么怎么办?我又没说不嫁给他!”
“可是你看看你自己!”我叫,“礼服呢?化妆呢?我们甚至还满嘴酒气,连牙都没刷!”
“老天!”我用手撑住自己的头,“不是说好八点种就要起床的吗?昨晚谁开的闹钟?到底有没有开闹钟?为什么我们一个人都没听到!”
“你瞎嚷嚷什么?”MAY从我身后幽灵似的冒出来,“嗓门儿大就能解决问题吗?”
“哦!都是你!”我回头冲着MAY叫,“我早就说不能胡来了吧?都是你由着她!让她喝得那么醉!——现在怎么办?我们上哪儿找个新娘子给人家?”
“你慌什么!”MAY打量我,仿佛我是个莫名其妙的傻子。“人家叮当又没说不嫁!”
“可是……”
MAY镇定自若地站起身往外走:“叮当你快去梳洗一下,我来应付他们。”
叮当点点头,睡眼朦胧地走进浴室。
MAY径直打开房门,堵在门口叽里咕噜地跟人交涉了几句,又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门外似是寂寂然,波澜不惊。
我吃惊地看着MAY。
MAY两手一摊,耸了耸肩:“搞定!”
“哦!”我高叫。用双手死死捂住了眼睛。
5
再没有一个婚礼会像我眼前这场婚礼一样,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进行着。场上的运动员一边飞奔一边穿衣服、化妆、做头发、给公婆行礼,喝莲子茶。
拍照、摄像、外景、甚至是补妆——一切能免的繁褥枝节尽量避免!我们跟在叮当的身后头晕目眩,连大口呼吸都觉得是浪费了时间!
从婚纱影楼到男方的家,从男方的家到婚房,再从婚房到饭店,公婆的脸沉得比锅底还黑,每进出一扇大门,都仿佛是在做一场生死逃亡。
叮当和阿辉几乎没有交谈。只是坐进婚车的那一瞬间,阿辉凝视叮当说了一句话:“你的眼睛肿得那么厉害,叮当。”
叮当还没来得及回答,MAY已经抢先一步笑道:“小姑娘想家了,昨晚哭的厉害!”
“别难过了,叮当,”MAY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以后你就有属于自己的家了——要好好的,知道么?”
叮当咧动了一下嘴角,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疲倦。
尽管婚礼的前奏弄得一塌糊涂,婚宴却依然热热闹闹地进行着。宴会厅里高朋满座,漂亮的水晶灯折射出七彩的光芒,仿佛幸福亦是璀璨若此。
莫名的兴奋像病毒传染了每一位来客。
桌面上觥筹交错。热气在流转。人人脸上倒映着幸福的光,深秋的寒意只能躲在门后战栗。
婚宴按照既定的步骤四平八稳地进行,主持人只是非常尽责地走个过场,不需要发挥任何创意。
最后一个程序是一对新人宣读新婚誓词。
阿辉站在那里,手拿一张薄薄的纸片,用平板的声音一字不漏的念着:
我××要××做我的合法妻子。
无论悲伤,还是喜悦;
无论富贵,还是贫穷;
无论疾病,还是健康;
我保证一直相爱,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间流下泪来。心里的酸楚仿佛芒刺扎了我,竟是拔不出来。
我望向叮当。发现她立在一旁,微垂着头,眼睛专注于手中的纸片。面无表情。
我决定离开一下——否则,我将会失去我的呼吸。
我在众人的掌声里悄悄退出门口。
我低下头,不让人看见面上的泪水……
6
推开洗手间的大门,我便听到一阵隐隐约约的哭泣声。
我有些疑惑。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寻找声音的来源。
在一扇虚掩着的厕所门前,我停了下来。
门缝里一边黑色的裙角若隐若现。我侧耳倾听,那悲伤的哭泣声正源源不断地流泻出来,竟是分外熟悉!
我伸出两个手指轻轻叩门。
“MAY?MAY?是你吗?”
哭泣声稍稍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响起。只是中间夹杂了一些略微的哽咽和轻颤,仿佛是竭力控制,却又无法遏止。
“MAY!是你吗?是你吗?”
心跳开始莫名地加速。我用力推开门,看见MAY蜷缩着身体蹲在马桶旁,面孔深深地埋进臂弯里,礼服的黑色裙摆叉开来,乱七八糟地铺盖在地面上。
“MAY!”我大叫,直冲上去扳她的肩膀,“你怎么啦?怎么啦?”
MAY只是埋首痛哭,胡乱地摇了摇头。
“怎么啦?你起来呀!”我死劲架起她的胳膊,“出什么事了?好好的你哭什么!”
MAY终是被我强行带出厕所,拖到洗手台旁,却仍然用双手捂了脸,不停地哭泣。洗手台明亮的灯光照在她细瘦的手背上,白惨惨的,狰狞得仿佛骷髅。
“MAY!”我无法控制自己的神经质。我发现自己单薄的身体已经再也承受不住那些莫名其妙的重量。
“我快要被你们逼疯了!”我厉声尖叫,“你们到底是在干什么?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难道你们从来都不懂得考虑别人的感受吗?”
“我受够了!”我开始不停地来回走动,烦躁地扯自己的头发。
“我凭什么要承受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我凭什么要跟着你们一起痛苦?难道就是因为我爱你们,关心你们,我就可以被你们拿来任意耍弄吗?——我不管了!痛苦、眼泪、追逐,甚至自杀——我都不要再管了!你们爱干什么干什么!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MAY从双掌间抬起泪水模糊的眼。“炎炎……”她说,“我不想这样……”
“我不想看见叮当这样……我真的不想……”她拼命摇头,“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们不能拥有幸福?为什么我们的路总是看不见尽头?呜……炎炎,我好累,好累好累……我不想再走了……我怕我真的再也走不动了……”
我发现自己忽然停了下来,久久地凝望着MAY。她颤抖的双肩与轮廓带来了一种异样的美。尖锐的、刺痛的、野艳的却又愈渐幻灭。仿佛开在海市蜃楼的玫瑰。
我张了张嘴,连一个字都没有找出来。
于是,我走上前,紧紧地拥抱她。
“炎炎……”MAY犹若梦讫,“你还相信吗?你还相信着自己的坚持吗?”
7
婚宴结束,众人纷纷离开。我们和叮当夫妇是最晚走出饭店的人。
花车停在了饭店门口。
阿辉率先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叮当同我们一一拥抱。“真的不去新房坐吗?”她说。
MAY摇了摇头,忽又上前拥抱她:“我不想说祝你幸福,我只希望,这就是现在你想要的……”
叮当笑笑,轻拍她的背:“放心吧!都过去了。我们都会好起来的……”
车子终于要发动了。
车窗媛缓地升上来。叮当坐在车里,微笑着向我们挥手。
我突然往前紧赶了几步,扒住正要关闭的车窗。
“叮当!”我红着眼眶大叫,“别忘了你说过,一定要幸福呀!你一定、一定要幸福呀!”
叮当的胸口忽然剧烈起伏了一下,“嗯!一定!”
花车远远地驶走了。浓重的暮色里,只留下了一尾淡淡的烟的影子。
“MAY,”我突然用力对自己点了下头,“我相信!”我说。
MAY吃惊地看着我,“什么?”
“我相信——不光是我的坚持,还有我们的——我会一直这样信任下去!”我说。
“为什么?”MAY叫。
“因为你说过的——”我微笑,“有那样一些事,只要一开始,便有如心跳——不是说停止就可以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