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海的地铁是个好地方。通透,明亮,洁净。人气丰盈。
列车隆隆开过的时候,会带来一排暖黄色的灯火。扑面的风,掀起人的头发和衣角泼剌剌向后飘去,有一种飞的幸福的错觉。摊开手掌,看着那穿过指间的浩浩荡荡的风,犹如享受逝去的花样年华。
我从挤得昏天黑地的地铁车厢里探出头来。像一团破败的柳絮浮在水面,随着翻腾的人浪一阵跌宕翻滚。
我昏了头。四下寻望。仿佛失落了所有方向。时间、地点、人物,那些浮动在眼前的岁月经年。而我呢?我是谁?我要去哪儿?
“小妹妹,你在找什么?”一张黝黑的脸蹭地一下窜到我面前。鸡窝头,嘴唇肥厚,胡渣像蔓生的野草布了满脸。一副圆形黑框眼镜,在距离我鼻尖不到三寸的地方反射出一片阴鸷的白光。
“啊——!”我突然尖叫,跳起来一阵狂奔。
周围路人纷纷侧目。
疯子!疯子!他们一定认为他们看到了一个疯子!
而我呢?我看到了一群疯子!
2
赶到广告公司的时间是六点零五分。比约定的时间晚了5分钟。
迎接我的是一个烫了个爆炸式粟米头的女孩儿。胖胖的脸,单眼皮。不算丑,但实在不适合这个发型。
“不好意思!我找Anny,我是来试镜的。”我用力地大口喘气,并且伸手在胸前连捋带拍,以显示我的确是花足了十二分力气尽快赶来。
“噢,试镜啊,怎么这么晚!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儿颇不满,抬眼打量我。
她挺矮小,我一六三的身高已经不算高了,她却比我还要矮许多。
“我叫炎炎。”
“噢,炎炎啊,你先那边坐一下,填张表格吧。”
这表格也算是例行公事。无非是姓名、年龄、身高、体重、三围之类,用作演员资料。附上试镜时拍的照片,提供给导演和客户挑选。
据说,即使当次试镜落选,演员资料也会存档,以备日后参考——其实,鬼知道他们到底存不存档!
轻车熟路地填完,我冲里面叫:“谢谢,我填好啦!”
“噢,填好啦?”女孩从前面不远处的一扇门里探出了她的粟米头,“那就进来吧!”
我走了进去。
一个简单的四方小间,照例是些通常的试镜用具,灯光、三角架和一部DV机——既可录一段简单的像,又可以拍照片。
“有带泳衣吗?”粟米头蹲在一旁摆弄着插座,头也不抬。
“呃?需要泳衣吗?我不知道。”我的确没有准备。
“没带算了!那就把衣服裤子脱了,穿内衣拍吧!”
“这样……好么?”
“这有什么!穿比基尼泳衣不是也一样嘛——主要是看到你的身材——要是你实在觉得不好意思,我去找块布什么的,让你在短裤那里围一下。”
“呃……”
粟米头不由分说,站起身就往处外走。“我出去找,你先脱衣服。”
我无奈。心不甘情不愿地脱下了衣物。眼前突然出现了MAY对着天空翻白眼的样子。她一定会对我说一句:“唉——!你这么瞎折腾,能有什么出息?浪费青春和智慧!”
而我通常会回答她一句:“又有什么有出息的大事等着我做呢?”
“好了吗?”粟米头走进来,顺手递给我一块不知道派什么用场的有些变了色的白布。
“好了。”我没接过白布,“算了,就这么拍吧,不用麻烦了。”
我后面还有半句话,其实没说出来——我不想得皮疹!
这就是我的生活。
自由职业者的别称是随时失业者。做做各种促销活动和餐会活动的主持,拍拍平面或是TV版的广告,偶尔在某部电视剧里客串一个小角色,甚至充当一下临时写手,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登在乱七八糟的杂志上……反正,只要是赚钱的活儿,不作奸犯科,不违背心性,通通拿来!
不必每天朝九晚五,但随时要担心断米断粮。对于一个折断根茎的人而言,这样的生活如同匍匐在自己毛孔里的寄生虫,窥不清真相,但如影随形。
匆匆地赶完几张照片,又匆匆地摄了一段像,再匆匆地从那公司里跑出来。
暮霭沉沉。秋末的风扫过发烫的额头,撕扯着我莫名的烦躁。
那些灼人的烦躁,被撕成了条、碾成了末,混着尘埃,稀哩嗦罗地卷进风里去。
我忽然闭了下眼睛。用手指揉了揉眼皮——什么东西被吹进了眼中,泪水一下子出来了。
3
“开门!开门!”有人在外面用力拍打我的房门。
我懒懒地坐起来,揉了揉酸涨的眼睛。
“快开门!我晓得你在里边,快出来开门!”声音是尖锐而高亢的,仿佛软糯的琵琶小调中一个陡然的破音。
我叹了口气,粗略地整了整睡衣去开门。
门口毫无意外的是一张漂亮得让人心疼的脸。小而尖的轮廓。嘴唇红得像樱桃。漆黑的长发和眼珠。眉宇间有一股伶俐的鲜活,直逼到人面前来。
“有门铃不会按吗?”我手扶门把打量着这个如小兽般鲜活的女人。
“按门铃你会开吗?”MAY挑眉。
我笑笑。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一个安全感严重缺失到快要变态的女人。我的家、我的住址和电话永远对人讳莫如深。我像德库拉公爵一样躲在他的吸血鬼城堡里面,与世隔绝——任何人都别想敲开我家的门,甚至是物业管理员或者抄表员。
“让开!让开!我都快累死了!”MAY用肩膀撞开我,双手提着一个大旅行袋强行挤入门口。
“你是准备来这里开战,还是已经吃了败仗来这里避难?”我关上门。
MAY今天穿了一身迷彩连身超短裙。衣领帅气地立着,裙摆短小而精悍。一弯腰,她将旅行袋重重置于地上,露出了大腿根部雪白而紧致的肌肤。
自信心若未迄及天门的人,断不敢做这样自曝其短的打扮——好在MAY的腿并不短,匀称而修长。
“你这是什么话!”MAY转身插腰瞪我,“我就不能来我最好的朋友这里住几天,安慰一下她寂寞的灵魂么?”
我笑:“我的灵魂原来并不寂寞,只是和你相比,反倒显得有些寂寞了。”
“嘿呀!你这女人!”MAY伸过手来拧我的脸,我笑着躲开了。
“好了!不跟你废话!”MAY一甩手,“——我要在你这里住几天。”
“是‘住’几天么?”我拿眼角瞄她。
“好吧好吧!”MAY高举双手,“是躲几天行了吧?”
她一屁股坐到床上。两条长腿交叉相叠,直直地伸展着,闲适地晃来晃去。
“总算被你盼到了——我中招了,碰上了一个戆男人!”
“是叶勇?”我总算仍记得她此任男友的名字。
“唉,别提了!”MAY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这小子疯了!居然要抛开一切来上海找我!”
“呵吆!又是一个痴情汉!”
MAY立时给我一个白眼:“屁话!送给你——你要不要?”
我笑:“如果他没有老婆孩子,我就要!人家好歹还是南京的一个副区长,前途无量啊!”
“这又是一句屁话!”MAY撇嘴,“他就这么丢了老婆孩子来上海找我,工作肯定是没了!到时候到底是他养我,还是我养他?更何况他今天能丢开老婆孩子,明天就能丢开你——这种男人的感情如此廉价,我会稀罕么?”
“那你还逗了人家这么久!”
MAY突然一下撑开双臂,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眼睛瞪着天花板。
“逗人也犯法么?——生活这么无聊,不给自己找点刺激,我们怎么活下去?”
我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总要活下去,不管刺激太多还是太少。”
“怎么回事?”MAY一个翻身撑起脑袋,发亮的眼珠盯着我,“你好像也不开心。”
我笑了笑,侧耳去听窗外的雨声。
是的,不知什么时候竟又下起雨来了。滴滴答答的,敲在雨蓬上面嘭嘭作响。
我可以想像外面的样子。大雨一蓬一蓬地洒在人们头顶,白色的水汽蒸腾了天地。一个聒躁而混沌的世界。
“你准备在这里躲多久?”我说。
“不知道。总得等他过了这个劲儿再说——你不知道,他现在发了疯似地狂打我电话,吓得我连手机都不敢开!这戆人!真被他害惨了!”
我笑:“这叶勇真可怜——你会成为他心中永远的痛!”
“这不很好么?”MAY将双手反枕在脑后,“男人不会因为你对他的好而感激你一辈子,却会因为你对他的伤害而不舍你一辈子。”
“问题是这种不舍,对你来说没有意义。”
“但更大的问题是,我们都还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意义。”
4
我从睡梦中突然惊醒过来,看了看墙头的挂钟。
“天!六点四十五了!——MAY!MAY!快醒醒!”我猛摇身边熟睡的MAY。
“嗯……”MAY迷迷糊糊地揉眼睛。
“还睡!快起来,别睡了!——我们约了叮当晚上七点吃饭的,你忘了吗?”
“哦……现在几点?”
“六点四十五!”
“天哪!”MAY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这女人非杀了我们不可!”
“你还说!还不快点起床!”
“啊!”MAY一跃而起,冲到梳妆镜前开始补妆,嘴里却依旧NFDA1`隆!安还我看这事儿得怪你!明明好好地聊着天,怎么会睡着呢?就是你把气氛弄得特沉重,真是的!”
我照准她的屁股猛踢了一脚,“还说!还磨蹭!快点!再不出门真的会被叮当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