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当抬起头,握着钮扣的手突然又是一下震颤。清脆的“叮”的音节,钮扣又落到了地面,翻着跟头躲进了某个黑暗的角落。
白宇……叮当颤声道。
白宇低着头,慢慢地扶起叮当。
对不起,叮当!对不起……他喃喃道。
怎么会弄成这样?叮当伸出手去,微颤的手指滑过他沾染着血渍的唇角。
她不敢相信她的白宇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头发蓬乱。额角有红痕。眼角、鼻冀皆是淤青。唇角绽裂,满是血污。早上还是干净整齐的白衬衣,如今已经成了一块挂彩的破布。
你……跟人打架啦?叮当问。轻抚过他受伤的脸颊。
一些细小的粉尘粘连在他脸上,摸在指尖,粗糙而坚硬,似是随时能割破皮肤。
白宇的胸口重重起伏了一下,却是依旧低着头,无语。
你跟谁打架了?叮当说。
白宇忽地抬起了头,眼角竟然有泪光。
对不起,叮当!对不起!
为什么要打架?叮当轻声道。
他们冤枉我!白宇咬着牙。声音轻轻发颤。倔强的嘴角向下紧抿着,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
我没有偷徐经理的钱!我没有!
白宇又低下头来,肩膀一抽一抽地。
我是穷!我是没钱!我是小孩儿!我是没上过大学!——可我也是人!我也有骨气,我也有尊严——我不想被冤枉,被人瞧不起!
叮当忽地无言。
屋内灯光昏暗。墙面上,白宇佝偻着背脊的影子轻轻晃动,仿佛烛火将熄灭前的青烟。暗夜的重量沉沉压在胸口。光明只是一些刚刚抽芽儿的种子,虚弱而单薄。
叮当无声地走过去
她拥抱他。
紧紧地,紧紧地。
她听到自己的喉咙口发出“咕嘟”的一声,像是生生咽下了一颗仙人球。酸楚而刺痛。
她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是想要说点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11
痛楚并没有因为隐忍而结束——仙人球的芒刺依旧坚硬而锋利。
白宇在混战中拿起了酒瓶砸中了徐经理的头,他所付出的代价是失去工作,并且赔偿徐经理的所有损失5000元。否则他们便要起诉白宇故意伤人。
收到消息那天,叮当一个人出去晃了一圈。没有目的地。只是一直走。
漫长的走不完的路。漫长的无法停歇的旅途。
叮当笔直地撑开双臂,腋下掠过虎虎的风。衣袂翩翩然。像一对正在扇动地翅膀。她忽然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截断了双腿的鸟,只能不停地往前飞——只为了某一天坠落下去,万劫不复。
这就是离开——不停地走,永远停不下来。
她不自觉地想起了奶奶。这个温和而素净的女人。脸上永远带着隐忍的笑容。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紧紧地髻。她说,我们要向上帝忏悔,因为我们都有罪。
叮当霍地一下背转身来,大风吹起她的头发在面前飞舞,仿佛蛇的纤细的腰肢——这个上帝面前的罪人。无法自控的妖魔的毒。粉色的毒液四处蔓延……
她的身后是即将主宰一切的黑夜。阳光正在垂死挣扎,天空像一块燃着的绸缎。一半灰蓝,一半艳红。还有一些黑色的边角,是烧完了的森冷的灰烬。正籁落落地掉下来。
她忽然预感到了她体内那妖魔的毒——只是她无法知道,下一个被毒死的人,会不会是她自己。
12
叮当开始连续地加班。
加夜班。
一个星期后,她把完完整整的5000元人民币放到了白宇手中。
白宇望着她。嘴角动了动。但终究没有说话。
13
次日,白宇一早便出了门。
快去把钱还了,我等你回来。叮当对他说。
那天,叮当没有去上班。
她跑去附近的菜市转了一圈。回来做了白宇最爱吃的大汤鲫鱼和红烧肉。
鲫鱼汤是诱人的白色。牛奶般醇厚而漂亮的颜色——叮当撒了把葱花进去,碧绿的葱花一下便侵占了整个汤面。一漾、一漾的,像自在的水藻。
叮当望着它们出神。
恍恍惚惚的。水藻绿了又黄。黄了又蔫。直至最后成了烂烂的药渣的颜色。
再定眼一看,时钟的指针已经悄悄地走过了12点——浓黑的夜色,似一盆墨汁泼下来,四周早已鸦雀无声。
叮当抬头看了看天。星光稀少。清冷的月色钻过窗栏洒在她额前,衬得她的脸愈加苍白……
突然,听到了“哐当”一声巨响。
叮当浑身一颤。疾速转头。却看见了白宇正歪歪斜斜地倚在一侧门柱上,晃动的大门像犯了癫痫般不可遏止。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白宇双目微熏。面上燃烧着一片野火,嘴角挂着一抹颤抖的嘲讽的微笑。
看什么?他冲叮当挑起一边的眉毛。
叮当忽然闭了下眼睛。双目有刺痛感。仿佛是那片灼灼的野火直窜进眼里来。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叮当露出浅浅的笑。
她静静地走上前去扶住白宇。我做了你最喜欢的菜,等你回来吃。
白宇甩开叮当的手,摇摇晃晃地走到饭桌前,他侧着头看了看桌上的饭菜。热了又热的鲫鱼汤显出一些浑浊,却仍有残存的温度。
他笑了笑。
猛然一阵“乒里乓啷”的巨响!桌上所有的锅碗瓢盆通通被掳到了地上。
白宇大笑起来。肆意而凌厉的笑声像一块碎玻璃片,四面割得人生疼。
叮当默默地走过去,捡起碎了的碗碟。内里一些冰凉的液体倒流上来,滴落在油污的白瓷碎片上——一滴小小的水印。她把它丢进垃圾筒。
白宇冲上前来,一把抓住叮当,将她两条瘦弱的胳膊紧紧握在双掌间摇晃。你说话呀!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对我说?
叮当凝视着白宇,那赤红的双目里,每一滴,都是被泪水冲淡的血浆。
累了吗?叮当说。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没事了。
眼泪终于突出了白宇的眼框。他又是大笑。
没事了,没事了……我这么没用!我是个这么没用的男人!又怎么会没事?
叮当用力闭了闭眼睛,眼泪不觉便流了下来。白宇……她伸手去轻抚他的脸颊。
别碰我!白宇大叫。一把推开她的手,一下将她推倒在地。
白宇……叮当失神地望着他。
别叫我的名子!白宇一个箭步蹿上前来,拨脚便踢。我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
坚硬的皮鞋像巨大的冰雹砸落下来。白宇的脸上有绝望的狰狞气息。来自地狱的妖魔的眼睛,正在周围的暗影处窥视着他们。
叮当紧咬自己的嘴唇,始终一声不吭。
血珠在她的齿印下慢慢渗出来。血腥味化进她的嘴里,直冲进大脑。她又开始抽搐起来,像那只被烹进了油锅的虾米……
白宇突然打了个冷颤!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蜷缩在地上的叮当。
疯狂的神经像被扯到极至的橡皮筋骤然断裂。他猛地发出一声低吼!仿佛野兽被撕裂前发出的,生生的吼叫。
他一下扑倒在叮当面前,抱起叮当又亲又吻。热烈的灼烫的爱情,混合着泪水倾泻而出。
叮当,叮当,叮当……
他整个人在颤抖。那样激越。那样绝望。那样的痛彻心肺,心神俱伤。
对不起!对不起!他说。我不想伤害你……我只是……爱你……
叮当用力摇头,泪水纷纷碎落。
她抱紧他,用尽她所有的力气。
白宇用力擒住了她的嘴唇。沸腾的爱化作山火焚毁了他们。他们紧紧地纠缠在一起,直到全身的骨骼都发出碎裂的声响。
泪水,鲜血,痛苦,还有来自炼狱的烙印,身体之间的爱情——唇齿之间,灵魂与灵魂之间——他们纠缠着。
叮当忽然看见自己跪倒在了上帝的面前。
她说,请你宽恕我们。因为我们都有罪!
14
叮当终于开始了完全的夜间工作——每晚七八点出门,凌晨一二点才回家。有时甚至更晚。
每次回来,她身上总会有一些钱。除了一部份分给白宇之外,她几乎把所有的剩余都存进一张卡里。
白宇有时也会问她一句,你存那些干吗?
叮当笑笑说,希望。
是的。她没有告诉白宇,那是她全部的希望——那个夏日的午后碎裂在少年眼底的金色莲花——她要将它拼凑起来!
她想她会是这世上最好的拼图专家——因为她要为她的爱人拼凑破碎的梦想!
而白宇却是更加的沉默。
他开始终日酗酒,昏睡。不愿出去找工作。他很少换衣服,很少梳洗,也很少和叮当说话。
屋内隐隐发臭的空气又添上了一抹污秽。听到最多的竟是苍蝇满屋子乱飞的嗡嗡声。深夜走进家门的时候,那地方只似一个坟场。
白宇有时也会跟叮当说话。那是问她要钱或是喝多了的时候。
要钱的时候,他的话通常很简洁——只是把手掌一摊,往前一伸,然后只是吐出两个字:钱呢?
而喝多的时候便不一样了——他会说大段大段的话。污秽的,挣扎的,受伤的,沉沦的,呻吟的,撕裂的,含糊不清。
然后,他会把叮当推搡到地上或是床上。他欧打她。像个疯狂的暴徒那样殴打她。
打完了,停下来,她又会突然痛哭流涕地跪到她面前。
他扯自己的衣服,扯自己的头发,捶打自己的头——他向她忏悔。
他亲吻她,拥抱她,抚摸她,跟她做爱——他用他所能尽的一切努力来爱她。那些在他体内翻涌着的可以烧毁一切的灼热爱情,仿佛来自地狱的岩浆。他们通通无力反抗,唯有随波逐流。
每当这种时候,叮当便会看见自己的死。她发现她只是在一点一点地走进死亡。于是,她每次都对自己说,来得及的!我们来得及!
是的。她想跟时间赛跑,因为她还有希望。她希望自己能在死去之前拼完那个梦想——她爱人的梦想。
那么,或许,他们便都不用死了。
是的。来得及!我们一定来得及!
15
只有那一次,叮当觉得自己要失败了——在闭上眼睛之前,她仿佛又看到了白宇,那清澈而坚定的目光——初来上海的两个孩子。紧紧手拉手,十指相扣。
相信我,叮当!白宇说。相信我!
叮当忽地微笑。我相信你,白宇!
她闭上了眼睛。
叮当再度睁开眼睛,是被一阵断断续续抽泣声吵醒的。
夜已深沉。病房里没有开灯。虚弱的月光掉落在窗前。给小小的屋子留下了大片的阴影。
叮当转动头部,看到白宇正坐在床前,双手紧紧抓住她的手,整个头埋在病床里。双臂剧烈地起伏着,伴着压抑的哭泣,忽高忽低。一下、一下、又一下。
叮当抽出手来抚摸他的头。
他的头发很柔软,向来都保持干净和简短。然而此时却已经长出许多了。
白宇一下抬起头来。像头受惊的小鹿盯着她。良久、良久。眼中竟有泪水。
叮当……他撕声道。
叮当冲着他笑。
叮当……叮当……他泣不成声。为什么……为什么你还不放弃?为什么你还不离开?
叮当只是微笑,轻轻地摇了摇头。
16
快接近天亮的时候,叮当又醒过来一次。
那时的窗外,天空已渐渐露出一大块森冷的青白。她看见白宇坐在窗前的水泥地上,默默地抽着烟。
天明前的最后一轮月光洒在他身上。青色的烟雾缭绕在他的周围——叮当突然感觉不真实。仿佛眼前的人,不过是坐在烟雾里的影子,随时便会化去了。
叮当就这样用目光锁住了他。
地上一大堆烟蒂。
她忽然想起来自已并不知道白宇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以前竟从未见过。
从那天开始,白宇便改变了。
他依旧喝酒,依旧不出去找工作,依旧问叮当伸手要钱,依旧不愿意跟叮当多说话——但是他殴打叮当的次数越来越少。
因为,他留在家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一天,两天,三天。
一夜,两夜,三夜。
最长的一次足有整个半月没回来。
叮当终于开始害怕,恍惑不安——女人的直觉告诉她,白宇在外面有人了!
这个念头反反复复烧灼着她的神经,让她食不下咽,夜不成眠。
可是,她不敢说出来。
她的脑海里始终存留着病房里的那个夜晚——坐在烟雾里的影子——她不敢!她怕她一开口便会惊挠了他。
然后,他便犹如一个梦境般烟消云散了。
17
如此又模模糊糊地拖了大半年。
终于有一天,白宇回到了家里,却是急匆匆收抬了几件衣物便又要往外跑。
叮当忍不住站起身唤住他。白宇!
白宇慢慢地转回身,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嘴里斜刁着的烟头动了动。干吗?
你……又要出去?
对啊。白宇不耐烦地皱眉。你什么事儿?
不要走。叮当看着他说。
白宇吊起一只眼睛来打量她。你说什么?
叮当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呼吸。
我说——不要走——我不让你走。
白宇从鼻孔里眦笑了一声,转过身去。神经病!
白宇!叮当尖叫。
白宇霍地转过身,双目圆睁。干吗?你今天发疯了么?
叮当一下扑到他面前,双手抓住他的一条胳膊。用近乎恳求的颤抖的声音说,不要走……我不让你走……
白宇用力甩手。放开!你放开!抓疼我了,你这个疯女人!
叮当只是倔强地用目光与他对峙。尖尖的十指直扣进他的肉里去。指尖发白,一如她苍白的嘴唇。然而那眼睛却是分外的亮!有一种回光返照似的,犀利的挣扎。
白宇惊诧于这个女人的力量。
那种义无返顾的甘于毁灭的力量——她是那样强。强得让他羞愧!他不敢相信自己曾经发誓要保护这个女人——他从来都没有保护好她——他是那样没用的人,他只懂逃避!
白宇一下挣扎起来!
他用力去掰叮当的手。放开!放开!他大叫。
叮当依旧不说话。只是将目光灼灼地盯死在他的脸上。
我不想看见你!你懂吗?懂吗?我不想看见你!他吼。动作渐渐开始粗暴起来。
叮当依旧无言。她的力量仿佛一块烧红了的烙铁直烫进白宇的灵魂深处去——“呲”的一声。浓烟四起。肉质焦糊腐烂的味道直刺大脑。白宇彻底崩溃了。
好!你要死!你要死是吧?我们大家一起死!白宇一下暴跳起来,反手擒住叮当的衣领一阵拖拽。
叮当跌倒在地,带翻了桌上一堆空酒瓶。瓶子纷纷砸落地面,应声碎裂。一阵“叮呤当啷”的脆响。
白宇一下跨过她的腰间骑上去,伸手掐住她的脖子。
她的脖颈细长而柔软,仿佛血管下面的搏动的生命也是如此——还不够男性粗大手掌交握的宽度。男人的威严就在这种时候,讽刺地突显出来。
叮当睁大了眼睛,凝视面前的白宇。她在心里问了自己无数遍。是么?是么?是他么?
可是,她的白宇,她再也寻不着他眼中那清澈而坚定的目光。
那一瞬间,叮当突然恼恨起来。好像面前这个人只是一只鬼——他扣住了她爱人的灵魂。他要毁掉他所坚持的一切!
叮当的瞳孔在刹那间骤然收缩,她一把拖过一只碎了半截的啤酒瓶,照准白宇的脑袋便砸了下去。
“乒”的一声!
她疑心自己是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
白宇猛地一震,应身倒地。
在坠落地面前的那一刻,他的嘴角竟然显出了一个向上的漂亮的弧度。
快走,叮当!他说。快走!
叮当愣愣地看着白宇——就这样,跌倒下去——就在她面前。
殷红的血浆从他脑后溢出来。四周很静,听得到鲜血在地面上流淌的声音。沽沽地,蜿蜒着。像一幅神秘的通往禁域的地图。
叮当就这样看着。
灵魂的重量在突然间失去。身体轻飘飘得像片羽毛,竟不知要飞到哪里去。
她站起身来走出屋外,一阵刺骨的风迎面刮过。灰色的尾巴在前方一路摇摆盘旋。
不知不觉,冬天都已经快要过去了。
叮当就这样走着。跟着那条灰色的尾巴。一个人。一阵风。一缕清烟。
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格外狭长。细细的,斜斜的。像是能无限制地延展下去——一个孤独的,鬼的影子。
经过一盏路灯的时候,叮当突然立住了。她慢慢地侧转身,慢慢地举起双手对准灯光。
她把十个手指全部笔直地伸开,慢慢反转过来。清冷的灯光从指缝间漏过,点点血污在白色的柔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叮当慢慢收回手,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然后,她把手放到唇边,伸出舌头出来舔舐它。温热的舌尖滑过冷透的血块。腥甜的鲜血静静融化在嘴里,带来一种奇异的亲切的质感。
她贪婪地舔着,舔着。一遍又一遍。像个饥饿的人正在饱食鲜血。夜风吹起她的头发在额前纷飞,路灯映在脸上的薄弱微光,被一些凌乱的黑暗剪断了。
她突然又看到了罪人的模样。——有罪的人饮血为生。
只是她永远没有料到,她第二口喝下的,竟是她的爱人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