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用什么标准看,她都是一位美丽的女子,周身散发着少女的活力与光芒。看见我这样盯着她,她大大方方又略带羞涩地笑起来。我猜,她应该就是我身边这位酋长的女儿吧?
见面的第一餐让我印象深刻。酋长夫人把一条做好的鱼端到我面前,盛情难却啊。这条鱼盛在椰子壳里,汤是椰子汁做的,看上去十分美味。没有筷子,我就用手抓着吃,酋长在旁边热情地打扇子,因为苍蝇和蚊子太多了。
我注意到,小姑娘用一种很热烈的目光凝视着我,这眼睛里有太多想要表达的东西,我可以明显感觉到其中的温度。
打鱼归来的岛民们,到了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其实他们从一大早开始就非常悠闲,即便是捕鱼晒网这样的大事,做起来也是松松散散。他们休息的时间很长,不是在睡觉就是几个人闲聊。在这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宁静小岛上,我住了几个月,几乎和每一个人都成了朋友。男人们请我喝一种发音叫“卡瓦”的酒,是用树根酿的,颜色像泥浆一样,喝到嘴里涩涩的,有些发麻。女人们见到我则热烈地笑着,却不轻易靠近我,因为酋长的女儿总是形影不离地跟着我,带我去叉鱼,去吹海风,去散步……也许,在其他人眼里,显而易见,我将成为酋长的“乘龙快婿”。通过我的观察,部落里除了酋长其他人基本平等,男人和女人在地位上也没有太多差别。人们都穿着草裙,有的还涂抹一些妆容。到了晚上,热闹的篝火晚会升腾起来,我眼前就会有无数草裙摇曳,面包树和椰树的果实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芳香。
这天,就在人们跳舞的时候,酋长女儿凑近我。她打起手势说,想去看看我的那条船。于是,我带她来到船边。她的眼睛里放射出兴奋的光芒,冲我笑了一下,讲出一大堆叽里咕噜的话,说罢用手在我胸膛上拍了一拍。她的长发在风中飞舞,面容在银色月光下凝成黑影,更让人想象她的风情万种。
女孩指指船,又指了指自己,然后把两只手合拢在一处,伸向远方。我明白,她想跟我一起去航海了。我又惊又喜,安琪是拼了命要下船,而这位女孩却拼了命要上船。但我仍然克制住了自己,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没法带着一个完全无法沟通的女人上船。我向她解释,大海上是多么的危险,用手比划着船颠簸的样子,但她摇摇头,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胸口,然后头也贴过来了,好像在说:“我相信你,一定能保护我!”
那只手在我的胸膛上游走,太平洋上的女人有种自然迸发出来的热情,手的温度是那样的炽烈,让我顿时心跳加速。她的双眸注视着我,嘴唇在向我靠近。我知道如果我吻下去,也许就再也离不开这座小岛了——但是我没有。我轻轻拿开她的手,捧起她那美丽的脸庞,碰了碰她的鼻子——这是毛利人的一种礼节——然后拒绝了她的要求。当我的脸贴近她的脸庞时,感觉一行泪水从她的脸颊滑落。
那天晚上我出现了少有的失眠。我体会到高更同志的幸福,塔瓦岛上的女人一点也不比大溪地逊色,这个地方也丝毫没有被现代文明污染。我辗转反侧,动过留下来的念头,要是我不航海,我肯定留在这里了。这里有吃不完的鱼、热带水果,可这是我想要的吗?不,这不是我想要的。如果我贪图一种安逸的生活,那我为什么不留在新西兰和安琪在一起呢?我就是要挑战大海,挑战自己,现在还不是我停下脚步的时候。
第二天,我决意向酋长辞行。大概宝贝女儿昨晚已经跟她的父母讲过这件事情,这个中年男子流露出一种无奈和惋惜。他和我碰了碰鼻子,然后叽里咕噜又发表了一通高见。我想那应该是一种祝福,因为他冲我和善地笑着,就像中国人告别一个老朋友的时候说:“一路顺风,常来玩啊!”
解缆、起锚、升帆,我又回到了大海的怀抱,就像《奥德赛》里面,俄底修斯告别美丽的仙女卡吕普索一样。
7.遭遇深海地震和11级风暴
告别酋长的女儿后,我依然向着我的目标进发:大溪地!
此前几个月的试航里,大海展示了她温柔的一面,平展的皮肤、温和的脾气,还有变幻莫测的海水颜色,就像一位时髦女郎身上的衣服,百变常新,令人陶醉。我可以惬意地将双脚架在舵轮上,享受海风,以及海鸟的歌唱,远没有料到,与大海的蜜月竟然会这么快消逝。
我从奥克兰出发,横跨南太平洋克马德克和汤加两大海沟,在新西兰境内的拉乌尔岛附近,我与死亡正面相遇、擦肩而过。这前后大约3天的时间,在我的日历上,这3个空格都铭刻相同的词汇:恐惧。
威胁首先来自海底。就像变戏法一样,水面上忽然浮现许多来历不明的“煤渣”,数量之多让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头皮开始发麻。这种异常的情况我从没遇到过。我在猜想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会不会已经沸反盈天?
不出所料,我通过卫星电话向新西兰的朋友们确认,以我的航船为一个小小的标注,方圆多少平方公里的海底,彼时正经历一场地震。海底地震引发的海啸改变了整个水域的性格,让她暴躁疯狂。当深灰色的死寂爬上大海的面容,当密集的乌云像蹙紧的眉头一样彼此拉近,当海风席卷着鱼群的慌乱,踏着层层波浪俯冲而来时,我意识到,风暴已经兵临城下。
首先紧张起来的是风帆,猛烈的风眨眼间让它膨胀起来,好像下面有一个消化不良而鼓起来的肚子,发出胀裂的呻吟。与风帆遭遇同样命运的还有我的脸皮。它好像已经不再属于我了,在风的鼓吹下,它几乎要从我的面孔剥离出去。冰凉的风卷着潮湿的气息,包围了我的帆船,就像一群手持尖刀的强贼,寒光闪闪,不怀好意地向一个孩子聚拢。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与海面很有默契地变成死灰色,远处是有如火焰一般燃烧着的暗黄,看不到瓦蓝色,海面的呼吸急促起来,里面有一种杀戮的兴奋。很不幸,一场风暴盯上了一个孤独的海客,它在舔舐手中的利刃,决定用他,以及他的船来打打牙祭。
我所刚刚结识的那片大海,那个比女孩还要温柔美丽的大海,掩上了她的面纱,消失在云雾之中;起伏的海面上仿佛出现了希腊神话里海神波塞冬的身影,高举着他的三叉戟,傲慢地斜睨我这个初涉大海的航行者。这个在神话中就喜怒无常的大神,也许还在质疑我航海的资格。于是他怒气冲冲地召来一场风暴,把他的三叉戟向我一指:进攻!
出乎他的意料,虽然我不过肉体凡胎,但我的船就如同长矛,甲板就如同坚盾。21世纪已经不是《奥德赛》的时代,既然这是一场生死的考验,那我向你应战,大海!
不得不承认,我面对的是大自然里最冷酷的杀手:刚烈冰冷的海风、巨力残忍的海浪,以及阴森的雷雨——它们从厚实的云盾后面放射无数利箭,击溃我精神上的堤防。
我想赶快把帆放下来,但为时已晚。它还没来得及喊疼,就被撕破,在风雨中飘摇;雨应声而下,发起猛烈的冲锋;然后是海浪,它们就像摩拳擦掌的骑兵方阵,争先恐后地想要我的命。
海水和暴雨进攻的战果,就是让我的帆船里灌满了水,吃水渐渐深了,海里的水又乘机攻上来,如此反复,船就有倾覆的危险。我从甲板退守船舱,船上的风向表显示暴风有11级之巨,这是我在陆地上从来不曾经历过的。我似乎听见了铁骑刨起泥土的奔吼,这是海浪的咆哮声,它们咆哮着顺风而行,横冲直撞,洗刷着甲板,让甲板发出“嘎嘎”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是死神的嘲笑,更要命的是,死神用它的黑袍将光线遮挡,隔着云雾和雨水,我很难看清几米开外的情形。我恨不得在眼睛上装一个雨刮器,但即便那样也无法阻挡雨水。这是一部恐怖片或灾难片,但没有人告诉我什么时候导演会喊“cut”,我的手脚都有些发软,而敌人的招数,招招致命。
这时,一个巨浪猛击了我的帆船,就像抖床单那样,一瞬间把我抛到海里。这是大风与海浪之间默契的游戏,海水像一群饥渴的猛兽一样扑上来,仿佛整个南太平洋的海水都灌进了我的身体!
眼睛、耳朵、鼻孔,还有嘴巴——腥咸的海水一口气呛进来,分不清那到底是肺还是胃。剧烈的咳嗽从身体深处涌起,我的手和脚不自觉地抽搐,划开了几股小小的浪头,从腰间忽然传来的一股力量把我拽起来,拖出水面。将我吞没,这是大约十几秒之前的记忆,当时却有十几年那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