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身体在听从心灵指引的时候是最轻快的,如果你想得太多,你的步子也就会变得沉重。
领带与西装,都是一百多年前传入中国的东西。作为西方文明的代表,它们被中国人顶礼膜拜,在一段漫长的岁月里,西装和领带将黄皮肤与蛮荒的世界隔绝,至少中国人这么以为。可是签证官一个翻起的眼神,就足以撕下这层脆弱的文明外衣,露出我们卑微的躯体。
“要被尊重!”我反复对自己说,这是人生的一条底线,如果连这条底线都没有了,那人和行尸走肉也没有多大的分别。
我永远要做让别人瞧得起的事情,这也是一种潜意识的反抗。就像摔跤一样,如果你不反抗,那么你永远被人压在身子底下,如果你使出劲儿来,那么在身下的就会是别人。
中国人一定要强。这也是签证官用他的眼神告诉我的。只有自己强大起来才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你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1.爱上抽象
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我离开家乡到了济南。
小时候身体的孱弱却成就了我的学业,大学读下来,我的画风也渐渐形成,对于印象派作品的偏爱,让我的画也偏抽象风格,所以自诩为“画抽象的”。后来环球途中盯着海面出神的时候,我就会想到莫奈的《日出》,透纳的《暴风雨》、《海上日出》,混沌一片的大海,也许是印象派大师们的天堂。
到济南读大学之前,我总想着毕业就回老家去,尽管连年开采,资源耗尽,矿上比过去冷清许多,但那始终是我的窝,毕业回家就娶个媳妇儿,种点地。可是拿到大学毕业证书的时候,我已经没有这样的想法了。
倒不是城市的浮光掠影吸引了我,在大学期间,无数油画大师成了我的榜样和偶像,透纳的精心动魄,梵高的异想天开,高更的自由浪漫,莫奈的敏锐含混,都让我着迷。我不能回到原来那种生活中去,我需要再次鼓起勇气,去过一种全新的生活,一种我的父辈和兄长们都从来没有体验过,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这种生活就叫做艺术。当我开始真正地接触各个流派的绘画,尤其是抽象派的艺术作品时,我就有了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豁然开朗。抽象艺术并不追求“形似”,甚至一切有形的东西都不是描绘的目标,反而那种生长于心田之中的狂野不羁的情绪,还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可以化成艺术家手中的画笔。
几年绘画学下来,我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抽象艺术。在这种艺术的视野中,太阳不是太阳,而是熊熊燃烧的红色流焰;大海也不是大海,而是深邃辽远的浩荡思绪。当多少年后我扬着帆穿行在大风大浪之中时,每一股浪潮看上去都像一笔油彩,深蓝映耀着银白,墨绿混融着浅灰,在我看来,那已经不是海,而是天神在海上创作着他最新的油画,天神也是一个抽象派画家!
象牙塔里的艺术生涯,让我那本就属于艺术的心脏在激昂地跳动,我决定干一些循规蹈矩的学生不那么爱干的事情,比如在外面租房一个人住,离群独处,留起长发,走路散开步子,一脸不羁的表情,让普通人看着就产生上来揍两拳的冲动。
那是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正好流行摇滚乐,充满现代的激越之情,黑豹、唐朝等乐队无一不是皮衣皮裤,一头蓬松的长发,把房子租给我的房东也常常误以为我是玩地下音乐的。“小心点,搞不好就是个黑社会!”有几次我听见他小声地警告自己的老伴,我淡然一笑,咱玩艺术的心胸开阔,不跟一般人计较。
2.一个电话去了珠影
80年代总归是要过去,走出血气方刚的岁月,我踌躇满志地开始新一阶段的人生。我相信这会是属于我这样的人的时代,那种自信一直伴随我至今。
彼时的南方已经让人瞩目。广州、深圳等城市飞快地发展起来,很多在北京机关里的人也开始“下海”,到南方去捞金。也就是在那样一个万物勃发生机的时代,我接受了一份现在许多人看来会十分羡慕的工作——拍电影。
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不久,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珠江电影制片厂打来的,问我有没有兴趣到制片厂去工作。天生的闯荡精神让我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对方的要求,如果换作别人,回过神的时候可能还要想一想,千里迢迢到南方去会不会是一场赌博,但是我从来没有冒出过这样的念头,身体在听从心灵指引的时候是最轻快的,如果你想得太多,你的步子也就会变得沉重。别说后来做什么环球航行了,就是当时去南方的决定,也会被回老家的念头取代。
在大学里我们上过摄影课,讲怎么构图啊,颜色啊,跟画画本身差不多,先确定黄金分割线,剩下的就是移动机位、曝光,这是个技术活,对我来说都不难。而加入剧组最大的好处在于,我真刀真枪地玩了一回摄影,在团队协作中学到了不少东西。
1991年到1994年前后,我就这样在广东混着,不但捞到第一桶金,学到很多东西,也留下了许多有趣的回忆。
珠影厂里住着很多人,有小牌的演员,也有美工、道具师等等。有许多电影都在等着拍,靠厂子近,如果开工的话可以第一时间知道,方便。但生活条件就不可能那么好,没有舒适的房间,常常要和别人挤在一块。很快我就和厂里很多人混成了哥们,大家一起闯荡南方,都怀着一种理想主义的激情,虽然穷得叮当响,口袋里没有一毛钱,却每天幻想着一夜致富,成为大画家、大导演和大富翁。
电影是一个工业,却笼罩着艺术的光环。它在别人看来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是一个“梦工厂”,但在我看来其实和一个大集市没什么区别——各种不同工种的人凑合在一块儿就可以开机了。
没有电影要拍的时候,我们也和电视台合作。我跟广东电视台合作得比较多,帮他们拍点专题片。有时候是拍企业的专题片,有时候是拍人物的专题片,都不费吹灰之力。
开始是我跟几个人一块拍,我只负责扛胶片摄影机,拍完以后有专门的剪辑师来剪,剪辑师相当于半个导演,好的剪辑师就能把故事捋得特别好看。
我们的剪辑师剪片子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围观,看着他在编辑器上熟练地操作,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几百几千个零碎的镜头,慢慢变成了一个丰满、通顺的故事,我不得不佩服剪辑师的妙手生花。
“我们也是讲故事的人,导演讲第一遍,我们复述出来,还得让观众看得懂。”一位剪辑师跟我说过的话,我至今还记得。我也记得那句话:“剪辑干好了,就相当于一个好导演。”我从剪辑师那里偷了不少师,这也是后来我投身广告业一个重要的基础。
因为是学画的,厂里的海报也交给我来画。现在手绘的电影海报似乎已经不多见了,大部分是电脑制作出来的,但我仍然怀念那种手绘的感觉,有时候一幅好的手绘海报就是一个艺术品。
有一次,有一个巨幅海报无人问津,几个画海报的师傅都不愿意在3米高的海报上爬上爬下,怕万一掉下来一年工资都白交医院了。“这有什么好怕的。大老爷们出来干活,有什么危险不危险的。”我嘟囔了一句,接下这个活,搭着梯子、歪着脖子画了一个多星期。
现在回头来想,虽然电影并不像真正的梦幻,但那段在珠影厂生活的岁月,却让我恍若隔世。那一两年的时间里,我们这些小年轻与南方这些年轻的都市一起成长,看着身边的楼房不断长高,姑娘小伙的打扮一天天时髦,卖的东西也越来越五花八门、价格高昂,那是一段向上的岁月,让我过得非常舒服。我不太喜欢沉闷和压抑,喜欢在开阔的天地里自由呼吸。
3.广告生涯
拍电影是一件非常锻炼人的活儿,因为它是一个系统工程。前期我学会光影设置,后来又跟着剪辑师学习剪辑,一些名导演的示范,让我对监视器有了更多认识,很快我就开始单干。
经济突飞猛进的沿海地区,同样也是广告资源的富矿,那个年代,大批企业向南方涌来,带来巨额资金,其中就有不菲的广告费。许多广告公司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我也在这时加入其中。
最开始我还需要和一些人合作,后来从“编剧”到“导演”,甚至“美工”,我一个人扛下来,并开始在外面接拍广告片。当时有一支非常有名的广告,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跃过一个山头,然后矫健男儿们迎着红日,脸庞上闪动着生命之光,广告音乐随之响起:“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的爱天长地久……”对了,这就是当年家喻户晓的“太阳神”健康饮品的广告,而这句广告词就是我想的。
为了这两句词,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琢磨了一个晚上,几包烟抽下来,烟雾缭绕里发现东方泛白,然后阳光喷薄而出。我揉揉酸痛的眼睛,忽然有些感动,记得小时候被别人欺负时,每次望望天上的太阳,我就有继续前进的勇气,我的灵感顿时喷涌而出,马上拿起笔写下这两句歌词,旋律随之产生。再照镜子,眼睛里已经布满血丝。
这首广告歌成就了这支广告,而“太阳神”的产品也随着这支广告进入千家万户。那年头,喝着“太阳神”憧憬健康幸福生活的城里人真不在少数,希望喝着“太阳神”提高考试成绩的学生就更多了。广告没放多久,街头巷尾就有孩子们在唱这两句了,俨然成了新的歌谣。后来才跟着有了那些至今都在被套用的广告词——“今天你喝了没有”、“三分治七分养”。
我现在还为这个广告自鸣得意,我觉得红日初升的感觉,其实是我自己个性的体现。当我听到“太阳神”这个品牌的时候,就会想起阿波罗,眼前就会浮现一个雄健的男人形象,这也是这支广告创意的缘起。
前两年,一家报社的记者采访我航海的事情,提到这段广告生涯,说起“太阳神”他的眼中直放光:“这支广告是您拍的呀,我就是看着这支广告喝的太阳神,现在我还能哼这一段呢!”于是我们俩一起哼起来。这位记者30岁,我能想象他当年把细细的吸管扎进“太阳神”的小玻璃瓶,一边吸着,一边在台灯下埋头做作业的场景。
那时候的广告市场还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有时候做广告就变成哭笑不得的事情。记得那是为刚刚立足的汇源果汁品牌做广告——现在这个果汁在大小超市随处可见,而且据说已经被国际品牌收购,但那时还是一个需要砸大笔钱打响品牌的小厂。
为了拍这个片子,我带着十来个兄弟跑到临沂山脉取景,用了几天几夜,吃吃喝喝都归我管。厂家那边跟我接洽的是一个山东老乡,一顿饭下来,我没有要预付款,而是直接扛起胶片摄影机干了起来,结果片子拍出来后,对方却拿不出广告费。
这可把我害惨了。到了该结账的日子,看着兄弟们一个个埋怨的眼神,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更哭笑不得的是,老家后来来电话说,厂家送来了整整两车果汁,箱子堆起来像小山一样,这样就算是结了账,可我总不能拿饮料当兄弟们的工钱吧?
我还曾给黑力士啤酒拍过广告片,被主演放了鸽子,却让我自己火了一把。
广告的创意是这样的:在视野开阔的海边码头,有一个阳光男孩,远远地拿着一罐啤酒走来,边走边喝。这时,两位美女从面前飘然而过,阳光男孩的视线被吸引,由于追看美女,没留神脚下,一脚踏空掉进了海里,激起浪花阵阵。当他上半身从水面冲出来时,高高举起啤酒对镜头来了句:“黑力士啤酒,男人的至尊!”
这个广告我选在青岛拍摄,提前好几天就把场地租好,灯光、道具、临时演员各就各位,就等着主演的小伙子一个趔趄掉进海里。可小伙子来到水边,先用手在水里试试温度,然后摇摇头:“导演,这水太凉了,我不能往里面跳,您另请高明吧!”
在场所有人都傻了。所有道具都为他准备好,花了大把的时间和金钱,不可能再因为他临时“放鸽子”重来一遍,那意味着这支广告要花上双倍的钱,甚至可能赔本。我强忍心里的火气,在现场临时拉人。“少了他我这广告就不拍了?换人!”
现场有五六十个临时演员,可能够下水的居然一个都没有,要不就是形象太差,要不就是水性太。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只好自己站起来,把摄影机交给摄影助理:“我来!”
在大家惊异的目光里,化妆师开始给我化妆,还好一直在坚持锻炼,我的身材不至于太愧对观众,长相也过得去。当时只是憋着一肚子火,同时也想给在场的兄弟们加油打气,并没有多想,我就这样在镜头前一头扎进了水里,甚至都忘记了自己其实也不怎么会游泳。一股凉气瞬间刺进了我的骨头里,吓,水还真冷!
等我把脑袋从水里伸出来的时候,我看见摄影助理冲我竖起大拇指。“简直盖了帽了,您完全可以把这演员的活儿也接过去了。”他调侃道。我接了一句:“我他娘的容易吗!”
这支啤酒广告播出后,客户很满意,好几个朋友也给我打来电话,都是开玩笑的口气:“翟墨,没喝成啤酒肚嘛!别干导演了,你往镜头前一站,要迷倒很多大姑娘小媳妇呢!”我大笑他们“扯淡”,但暗地里还是觉得这一跳很值,好歹让广告火了一把。
我不敢说我是国内第一位用胶片拍广告片的人,但我绝对是国内第一批用胶片拍广告的人,我们这拨儿用胶片拍广告的人,都得是有经验有水平的,曝光多少,什么样的角度,那都得实打实的经验,也是当时尺子一点点量出来的,现在有些拿着个数码机往那一杵就开始拍广告的人,在我们眼里,真的是不算什么的。
也正是这一段广告生涯,为后来我的航海加了不少分。因为会摄影摄像,中央电视台才相信我能够完成他们的拍摄任务,最终与我联手出发。
4.回山沟画画去
1994年的时候,我在山东老家的父亲母亲,每个月能拿到几百元的工资,而在广州,平均工资差不多是一千多,但我拍一个广告就可以挣上几万或几十万不等。回老家的时候我可以称得上衣锦还乡,在乡亲们眼里,我不再是那个瘦弱的“小病猫”,是个大能人了,还有人问我:“你在广州官当得挺大的吧?”弄得我哭笑不得。
但我依然没有走出童年那种压抑的心情。回到老家,看着熟悉的一草一木,我总是想起当年被人看不起的日子。别看我现在1.83米的个头,别人都形容我“虎背熊腰”,其实我比谁都了解自己,身体是长厚实了,可我的自信没有厚实起来,除了有钱,我还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自己的强大,而钱财实乃身外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