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这艘船就像是一座驿站,在我的生命中匆匆赶路的人,偶尔会到这座驿站里停留,来了,又去了。我不指望谁会坚持下来,陪我完成后面的航程,大海里的冒险本来就是寂寞的,但有了这些来来往往的访客,我并不觉得多么的孤独。
我们与大海的距离,主要是我们的心与大海的距离。海纳百川,使所有的生命都源于大海。我们不是出海,而是回家。即使没有新大陆和黄金国,我们一样还是要到海上去。我希望中国人也能走向海洋,环游世界,探索冒险,领略海洋博大的胸怀,融会海洋文明。我希望做第一个环球航行的人,但我不希望是最后一个。
我要通过自己的行动,让更多人看到,除了他们所站立的陆地外,还有这么辽阔的一片大海;让更多人知道,我们的视野也许有限,而心灵和梦想却无止境;让更多人明白,海洋意味着挑战、勇毅和蓬勃的生命力,就如同千百万年前,地球上的生命就来自海洋一样,今天汹涌的风浪会再次赋予我们平淡的生活以活力,在风口浪尖感受生命的质地。
每一个闯荡大海的航海家,早已把那万顷波涛作为自己的归宿,所以对不起那些血脉融会的家人,对不起那些朝夕相处的挚友,对不起那些寄予厚望的人们,但是如果不向着大海出发,我们的生命就失去了意义。
1.梦里海风东瀛来
2006年,丙戌,肖狗,注定奔忙的一年,因为我决定再次出发。
梦想是一颗执着燃烧的火炭,它是天上赶路的流星遗失的坠陨,窝在心里灼烧每个有梦的胸膛。2006年,我38岁,身体在渐渐下沉,梦想却慢慢变轻,只有航海的欲望还是那么旺盛,不愿放弃也不曾改变。
拒绝阳光卫视之后,我又等了两年,我不知道自己还剩下几个两年可以等待。也许当一笔钱降临,或者一个贵人出现的时候,我已经拉不动风帆、掌不住船舵了。理想总会有熄灭的时候,我不愿意在它熄灭时依然原地等待。
和在奥克兰一样,我开始变卖画作。进入新世纪的中国人变得有钱且豪爽,和20年前相比,艺术品要好卖很多。同时我还在接拍一些广告片,也许某支广告让你觉得眼前一亮,那可能就是我拍的。加上还有一些朋友资助,到2006年年初的时候,我的口袋里已经凑了100万元,足够我买一艘适合远洋的二手帆船了。
要选距离中国最近、帆船运动又相对发达的国家,日本是很好的选择。经过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经济起飞,荷包温暖的日本人拥有相当数量的优质帆船,但随着近年来经济低迷,这些耗财耗力的庞然大物,又成为一个负担。现在去日本是价格抄底的时候,而且买来的大多会是久经考验的好东西。
2006年4月,我和好朋友李光明、麦克出发前往日本北海道选船,通过朋友得知,那边有一艘不错的帆船“待字闺中”。
这是我第二次为我的全球航行选购帆船。第一次也在日本,是横须贺的一艘二手船,船主本来打算用它进行环球航行,但后来买了一艘更好的,于是将它弃用。日本人的钱藏到骨头里去了,别看中国的经济总量达到世界第二,但国民的富裕程度,仍然无法和这些发达国家比肩。不过,我没有看中那艘船,没能成为它的新主人,就让它在横须贺的港湾里呆着吧。
北海道之行,我还邀请了法国人Serge先生一起看船。58岁的Serge是我们的“镇船之宝”,他当了近30年大型枞帆船的船长,在当今航海界大名鼎鼎。在日本出现时,全球最大的博纳多游艇公司日本公司一干人等对他毕恭毕敬,也反映出他在这一领域的分量。
北海道的船主名叫汤谷武,一个50出头的汉子,皱纹在脸上写出“刚毅”两个字。多年的近海航行,磨练出他果断质朴的个性,也有着航海人的爽朗和热情。北海道的风浪出奇的大,汤谷得知我们要驾船去中国,投来很赞赏的目光:“你们会成为中国的骄傲!”
大概,拥有帆船的人,都会萌发共同的梦想,那就是浮槎出海、逆风而动。汤谷为我们泡上清茶,聊起他的出海梦,与我的,与那个横须贺船主的竟无二致。他也曾设想一个人环球航行,但觉得经验不足,而且准备不充分,至今没能成行。
“船留在身边,始终折磨着我出海的念头,不如让它随那些能够付诸行动的人出发,就算代替我实现这个梦吧!”说到动情处,汤谷长吁短叹,“翟墨先生,我就将它交给你了!”
看看时间不早,汤谷便带我们前去看船。久不出海,它被支在钢架上,就像一条晒在太阳下的鲸鱼。之前它浑身堆满了北海道的积雪,封冻在时光里面,是汤谷夫妇用热水冲洗船身,才将它从寒冷的永夜中解放出来,伴随我去挑战人间极致的风光。
2.触摸“子午线”
北海道的早春,寒风凛冽,让人对这里的渔民心生敬佩。古早的岁月里,他们就冒着那一掀几丈高的风浪出海,嘴里哼着《拉网小调》,期盼一天、一季乃至一年的收获,载着满舱的“银刀”归来。
41英尺长的深蓝船身出现在视线里。它叫“子午线”号,英国制造,已经有20多年历史。它被料峭寒风鼓动,发出空灵的哨音,“听着很闹心啊,像野猫叫春。”李光明的打趣把我们都逗笑了。快乐是航海不可缺少的调味品,与大海亲密接触,当然不仅仅只有悲壮可言。
汤谷带我们上船看。光明和麦克应该是头一次登上一艘被架在空中的帆船,感觉不到在波浪中行驶的颠簸,“嘿,挺稳当!”一句赞叹露出两人的不专业,呵呵。这俩哥们是我招募来的船员,名义虽然如此,可他们两个都是没有任何帆船航海经验的陆上客,只凭着一腔热血就跟我杀到了北海道。我跟他们讲,一个专业的航海人几乎可以用全才来形容。首先要具有强健的体魄和坚强的毅力,能熟练操作和维修帆船设备仪器,更要熟练使用国际通用语言,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懂气象,会导航,甚至生理卫生知识都需要掌握,遇上海难能采取应急措施,情报通讯技能也必不可少。按照这个标准,两位哥们就是彻底的门外汉了,他们靠着对大海的热情挤到门里来,让我们这个组合有了点恶搞的成分。
“子午线”没有他们想象的大,12米的长度,甲板上也留不出太多富裕空间,而在船舱内,最高的地方人也得半低着头。“这厕所小得令人诅咒!”光明看着那个直径比烧饼大不了多少的马桶圈脱口而出,我回敬他:“你以为挑酒店呢?”
前前后后看过一圈,我心里已十分满意,Serge也冲我点点头,示意可以拿下。但我也明白,这艘船还需要一些装修和升级,比如风力自动掌舵仪和电动卷帆器,有了这两样东西,我即便在海上睡着了,或者遭遇风暴,也可以把帆船开得就像一辆陆地上的宝马车。
付过钱后,“子午线”被缓缓从钢架上卸下。汤谷需要到东京去办理船只转让手续,表示要与我们同行。正愁没有帮手,船主居然自动提出要送“赠品”,我们也乐得顺水推舟。
借着北海道的大风,“子午线”扬帆起航,汤谷对近海地形熟悉得没话说,有了他的导航,这段行程变得轻松有趣。法国人Serge也跟我们在一块儿,他不但在挑选船只上起到定心丸的作用,更是我们在航行上的镇船之宝。再剩下的就是光明和麦克了,这两个一腔热忱的老伙计比我们更加兴奋,摩拳擦掌,要感受一下北海道的风浪。
3.乘风回祖国
“子午线”载着这样奇怪的组合出发了。从北海道的室兰到本洲的青森,用了一天时间,7级风,停靠渔港。青森到铫子,三天航程,中途发动机罢工,无法为船上的用电设备充电,8级风,无奈停靠。铫子到横须贺的贺蒲港,一天航程,我们上岸办理船只过户出关手续和离境手续,停靠三天,码头的停靠费暴贵。
麦克在岸上解决了日本之行11天来的第一泡新陈代谢产物,他在精神和肉体上双重崩溃了,当他转过头来,用那张面有菜色的脸庞对着我们,用带着血丝的眼睛,几乎是乞求的眼神看着我们时,我和光明都笑了:“回去吧,老伙计!”
汤谷没有久留,他还惦念着家里温顺的妻子,以及北海道海风的腥味儿。我和Serge、李光明则继续前行。
在横须贺稍作停留,我们启程前往伊势湾。从室兰下水到横须贺上岸,最大不过28节风速,我们的船已经摇晃无比。没想到海风在前往伊势湾的路上埋下伏兵,一场风暴张牙舞爪向我们扑来。风速达到50节以上,在这个季节的日本是非常少见的。夜里行船,只听见“哧啦”一声,主帆被大风撕开一道裂口,海水倒灌进来,发动机变成一堆废铁。“赶紧换风暴帆!”我冲着其余两个人吼叫着——此刻的声音与光线一样都被黑色的大海所吞没。看看表,凌晨3点,光明在甲板上奋战了七八个小时,桅杆上的灯光照出他疲惫的身影,远处阴云密布,大海在黑夜里掩起面孔,祭出狂野的呼啸。
李光明后来在博客里记叙了当时的经过,极有文采,摘录于下与大家分享:
干完手头上的活,我优雅地从怀中掏出塑料袋,吐得像个喷泉,胆汁翠绿,小脸儿湛蓝。但只在十个小时之前,海面还平静得如丝绸一般光滑,十几海里放眼望去一个褶都没有,海平面在远方呈现出两端向下微微弯曲的弧形,一群海豚跳跃着追逐鱼群,更远的海面上一艘访问日本的美国潜艇默默地趴着如同一个寂寞的寡妇,阳光普照,大海安详得像个老奶奶……
船已经到不了伊势湾了,我摊开海图,用手指指伊豆半岛,顺着御前崎回去。Serge同意我的意见,寻找最近的陆地,避免船毁人亡。于是我们摇摇荡荡,挨到了伊豆。
这趟买船之旅难度超出了光明的想象,对于我,因为此前有新西兰的劫难,摸着脚板上的伤疤,倒什么都见怪不怪。但等着修船让人难以忍受,没有技师,也缺少配件,看着伤痕累累的“子午线”,我像拍一个老伙计肩膀一样鼓励它:“好样的,这样的风浪也扛过来了!”
在伊豆一直等到了5月来临,船的维修进度很慢。光明和Serge因为种种原因离开,剩下一个既不会“阿利阿多”,又囊中羞涩的我独自等待。好在博纳多日本公司的朋友帮忙,他们把汤谷又叫了回来。见到汤谷我觉得像遇见亲人一样,“中国有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哪!”汤谷眉毛一扬,跟我摆起了老资格,这是一个随意且有趣的人。
没过几天,又有一个法国人海雅找上了我。他是我在北京的朋友,有过几面之缘。大概受到《泰坦尼克号》或者《完美风暴》的刺激,他特意飞到日本来,要做我的援军。“我还参加过马赛的游泳比赛呢!”这位老兄把头一扬,昂首挺胸地加入我们的队伍。
修缮一新的“子午线”,带着新的三人组出发了。有趣的是,那位参加过马赛游泳比赛的法国老哥,过了两三个浪头就再也承受不住,扶着桅杆一直吐到站不起来。“上帝啊,这是什么日子啊!”他双手在胸口画起了十字,还没画完,又奔到一边揪着栏杆开始吐了。
就这样,新组建的“子午线”水手团从日本外海经关门海峡,终于到了福冈,这里离中国已经不远。靠岸的时候,汤谷向我们鞠躬辞行,整个“五一”假期他就泡在海里了,家里的老婆孩子已经有了怨言,不过汤谷不愧是日本传统男人,在电话里狠狠地把家里的责备挡了回去:“妇道人家怎么知道大老爷们的心,还有男人航海的激情?”他的话从日语中翻译过来,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前来助威的海雅此刻也打起了退堂鼓,是暗暗敲响的。船刚刚抵达福冈的时候,他手握着桅杆久久不愿松开。
“在大海里航行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我把这事儿想得太过简单了!”他用深邃的眼睛看着我,此刻太阳渐渐西沉,铁青色的云朵在广袤的半空堆聚,泰勒的面孔黯淡在夜色里,我没看太清楚,无法判断他此刻是怎样的心情。
随后他便向我辞行:“做不了你的大副了,但你永远都是我敬佩的船长!”他和我握手告别,然后拖着缓缓的步子走向陆地,走向繁华灯火。
给汤谷送行的时候,我们都喝高了,一起唱起《北国之春》。两年后,我环游世界回来,再度联系上汤谷武先生,他依然在筹备自己的航海计划,可惜人还在陆地上,仍然没有出发。为这个我大笑了一场。
又只剩我一个人了。这艘船就像是一座驿站,在我的生命中匆匆赶路的人,偶尔会到这座驿站里停留,来了,又去了。我不指望谁会坚持下来,陪我完成后面的航程,大海里的冒险本来就是寂寞的,但有了这些来来往往的访客,我并不觉得多么的孤独。
不过,要把船开回中国,我还需要能打下手的人。通过博纳多日本公司的朋友,我认识了中泽,一个个头中等、身材结实的40多岁的福冈男人。他参加过当地的帆船赛,没有得到名次,但经验还算丰富,也是经常出没于航海圈子的人。我远远见他背着一个旅行包走来,不像是要来工作,而像是外出野炊。中泽笑眯眯地向我解释,等帮我把船开到山东日照后,他就打算到中国旅游一趟,而我支付的劳务费,正好成了他的盘缠。
老天爷终于给了一张好脸。从北海道一路航行到九州,不是大风就是暴雨,身上没有几天是干的。进入5月天气总算温和了一些,我和中泽从福冈出发,花了4天半的时间,经过韩国济州岛北侧直切黄海,看到了日照的海岸线。
出门的时候,我两手空空,回来的时候,我却挽着一个美丽的“新娘”。在路上我还有些发愁,船是有了,可是环球航行的设备和供给几乎为零。但当祖国那条海岸线出现在眼前的时候,雄心再次战胜了踟蹰——买船的目的就是为了出发,这个信念谁都无法阻挡!
4.骑虎难下
2006年11月22日下午3点,北京长安俱乐部9层。我的环球航海新闻发布会在这里举行。
背景板摆在会场前方,上面写着“翟墨单人无动力帆船环球航海新闻发布会”。离开始只有几分钟,朋友们还在忙碌,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背景板上的字,仿佛看见自己穿越风浪,航行在大海上。一想到这里,我内心就无法抑制激动之情。
幸亏北京的许多朋友帮忙,来参加发布会的有不少重量级人物。国家体育总局水上运动中心、帆船帆板协会副秘书长刘卫东,中央电视台主任编辑、文明之路总导演亓克君,中国太平洋学会理事王大有,青岛红领集团总裁张代信,浪骑游艇俱乐部总裁谢柏毅,宋庄镇党委书记胡介报,天津美术馆执行馆长杨卫等100多人到场,现场一下子变得人声鼎沸。当然也少不了媒体,朋友告诉我,全国有50多家媒体在场,我点点头:“靠谱!”
要特别感谢一下央视的主持人王小骞,她是我的山东老乡,这个发布会她客串主持人,档次规格一下子就提高了。我在旁边听着小骞伶牙俐齿给我做推销,有时候夸得连我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咱们山东出美女——站在小骞边上,我可是仔细看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