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日傍晚,张兆和最好的同学王华莲,如约来到了沈从文的住处。
彼时,这个为伊消得人憔悴的青年作家,为了表达得更详尽,将他痛苦的爱恋写在信上交给了王华莲:
因为爱她,我这半年把生活全毁了,一件事不能做。我只打算走到远处去,一面是她可以安静读书,一面是我免得苦恼。我还想当真去打一仗死了,省得纠葛永远不清。
……可是若果她能有机会把她意思弄明白一点,不要我爱她,就告诉我,要我爱她,也告诉我,使我好决定“在此”或“他去”。
等王华莲看完信,沈从文又问起许多与张兆和有关的细节,哪怕一点点触动,都能在他心底刮起飓风。备受煎熬的爱,让他在学生面前放弃了自尊,他说到种种因这无望的爱带来的纠结,说到伤心处,这个曾跟随部队转战数省、不惧死亡屠戮的男人,竟难掩真情,数次悲恸失声。
——“她到底对我有没有爱?她将来会需要我的爱不会?假使她现在不需要,而将来需要,我可以待她,待她五年。”
——“这个我不晓得,不过就我所晓得的,你若认真地问她,她会用小孩子的理智回答你,‘我不要’,因为问急了,她一时答不出来,就给你一个‘要’或‘不要’。讲到将来,将来总有些渺茫,也许是现在恨,而将来变为爱,也许是现在爱,而将来变为恨,那都是不可捉摸的,怎么能凭准呢?”
——“她既不爱我,为什么又不把我的信还我呢?我已经说明了,要解决这个纠纷,最好的办法是把我的信还我……”——说到这里竟痛哭起来——“她却总是沉默。这使我一直地纠缠下去,彼此都不便,也许是不好的事。”
——“……不过我要问一句,沈先生现在需要的乃是她的一句话,还是什么?”
——“我也晓得她现在不感到生活的痛苦,也许将来她会要我,我愿等她,等她老了,到卅岁。”(《从文家书》)
那晚,王华莲将她与沈从文的谈话内容写信告诉了张兆和。尽管是复述,仍然能读出彻骨的痛楚和煎熬。情到深处人孤独。彼时的沈从文,已爱到无我。他原只想得到一句“要不要他爱”的答复,却又怕她断然说出“不要”,便连这可怜的倾诉机会也将不能再有。他不敢设想那样的结局,也无法承受那样的痛苦。
于是他再次卑微地妥协,从最初下定决心要她一句答复,到只要她默许让他等待,他宁愿继续在折磨中等她十年,直到她青春已逝,直到愿意要他。
想想真是心酸,这个儒雅优秀的青年,为爱已卑贱若此,那个女孩该有多么狠心。大半年来,即便是一砣冰,也该被这深情融化了。她却不复一信,无动于衷,眼睁睁看着他为她形销骨立,失魂落魄。然而,她内心也并非波澜不兴,她在犹疑,这爱的存在。
7月4日,接到王华莲的信后,她在日记中写:
可是我是一个庸庸的女孩,我不懂得什么叫爱——那诗人小说家在书中低徊悱恻赞美着的爱!……我一直怀疑着这“爱”的存在,可是经了他们严厉的驳难(尤其是允)后,我又糊涂了,虽然她们所见到的爱的存在的理由,也正如我一样,只是片面的。
她犹疑着,却仍听从了王华莲的建议,7月8日,张兆和带着沈从文写给她的所有情书,坐车赶到上海,决定请胡适出面,将书信还给沈从文。
傍晚六点,胡适在极司非而路一个僻静小巷的家中接待了张兆和。待张兆和说明了来由,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胡适开始赞叹沈从文,说他是中国小说家中最有希望的天才。又感触颇深地反复提起:“他崇拜密斯张倒真是崇拜到了极点。”
然而这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小女人却回答:“这样的人太多了,如果我一一去应付,那简直就没有读书的机会了。”
胡适稍作沉吟,又说:“沈先生他非常顽固地爱你。”
她回答得不假思索:“我非常顽固地不爱他。”
事后,胡适写信将此情此景告知沈从文:“我的观察是,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错用情了。”“你千万要挣扎,不要让一个小女子夸口说,她曾碎了沈从文的心。”
是的,你千万要挣扎——彼时,胡适的这番话,是多么体己的温暖。他明白沈从文在这无望之爱中苦苦挣扎的痛苦,也知道,沈从文的心,快被这女子揉碎了。他懂得这爱的神圣并为此感动,但他又觉得不值,一个并不理解也不懂得这神圣之爱的女子,不值得沈从文为她付出这么悲壮的深情。
回到苏州的家,张兆和依然是那个稚嫩懵懂的张家三小姐。夏夜,皓月当空,清冷的月辉泻满了她的闺房,她辗转难眠,想起那个因爱她而忧伤的人,便有许多复杂的情感纠结在心,于是与二姐允和彻夜长谈。这两位名门闺秀虽典雅婉致,对俗世情感的体验却都稚嫩青涩。兆和固执地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外在情感不过都是彼此利用;允和则反驳:必有一种情感,是不染俗念纯粹的爱。辩论的输赢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的心,渐渐在辩论中变得柔软明澈。
在上海,胡适曾建议张兆和:“最好是自己写封信给他,再把态度表明一下。”于是从上海归来后,张兆和听从胡适的建议,给沈从文写了第一封回信,态度很明确,要终止这情感的纠葛。在她看来,这纠葛之所以延长了这么久,也许正如沈先生自己强调的那样,基于她一直没有回信表明态度。
谁也不知道,接到这封回信的沈从文,彼时心底的潮水会怎样澎湃。然而多年后,当故事的主角都已老去,允和的一段回忆透露了一丝信息,苍凉得让人想流泪。
那是1969年初冬,67岁高龄的沈从文即将下放湖北“五七干校”,临走前他在杂乱的屋子整理书报杂物,二姐允和去看他。当时,张兆和已提前下放,他一个人生活。
屋子里乱得吓人,简直无处下脚。书和衣服杂物堆在桌子上、椅子上、床上……到处灰蒙蒙的。我问他:“沈二哥,为什么这样乱?”他说:“我就要下放啦!我在理东西。”可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并没有动手理东西。他站在床边,我也找不到一张可坐的椅子,只得站在桌子边。我说:“下放?!我能帮忙?”沈二哥摇摇头。既帮不了忙,我就回身想走。沈二哥说:“莫走,二姐,你看!”他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皱头皱脑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地对我说:“这是三姐(指张兆和)给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举起来,面色十分羞涩而温柔。
我说:“我能看看吗?”沈二哥把信放下来,又像给我又像不给我,把信放在胸前温一下,并没有给我。又把信塞在口袋里,这手抓紧了信再也不出来了。我想,我真傻,怎么看人家的情书呢。我正望着他好笑,忽然沈二哥说:“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信。”接着就吸溜吸溜哭起来,快七十岁的老头儿像一个小孩子哭得又伤心又快乐。(张允和《从第一封信到第一封信》)
事隔多年,偶然翻到她的第一封回信,他依然像初恋的情人,又快乐又忧伤,这历久弥新的情感多么坚韧而温柔。往事纷纷于眼前,当年的深情,当年至死不渝的坚贞和苦苦等候,是一朵最圣洁的情花,美丽得让人心碎。
据王华莲说,收到张兆和回信的沈从文,曾伤感地哭了好久。他懂得了她的拒绝,但也明白,相对于她大半年来的沉默,这已是破冰之举。他深爱着这个小女人,他尊重她的顽固,但他的心,即便被她伤得再重一些,也绝不会停止爱她。
拒绝他时,兆和小姐在信中虽然说:“一个有伟大前程的人,是不值得为一个不明白爱的蒙昧女子牺牲什么的”,但不管值不值得,沈从文的信,仍一如既往寄到她的手中。他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不减分毫地爱她,只是这爱多了不由分说的坚决。“如果我爱你是你的不幸,你这不幸是同我生命一样长久的。”他如此明确地告诉她,只要一息尚存,不论天涯海角,他爱她的心将至死方休。
只要是爱你,应当牺牲的我总不辞,若是我发现我死去也是爱你,我用不着劝驾就死去了。或者你现在对这点只能感到男子的愚蠢可悯,但你到另一时,爱了谁,你就明白你也需要男子的蠢处,而且自己也不免去做那“不值得牺牲”的牺牲了。
每次见到你,我心上就发生一种哀愁,在感觉上总不免有全部生命奉献而无所取偿的奴性自觉,人格完全失去,自尊也消失无余。明明白白从此中得到是一种痛苦,却也极珍视这痛苦来源。我所谓“顽固”,也就是这无法解脱的宿命的黏恋。(《从文家书》)
虽然等到了她的答复,却是最不希望的结局。此时,三位知情人分别向沈从文提出了不同建议:胡适叫他继续等待,王华莲让他安心教书,徐志摩却劝他“受不了苦恼时,走了也好。”他觉得自己受不了,所以他选择了徐志摩的建议。于是他一面给他心爱的小女人写信,指引她人生向上的计划,一面准备带着这份爱,长久地离开。
我留到这里,在我眼中如虹如日的你,使我无从禁止自己倾心是当然的。我害怕我的不能节制的唠叨,以及别人的蜚语,会损害你的心境和平,所以我的离开这里,也仍然是我爱你,极力求这爱成为善意的设计。(《从文家书》)
1930年9月,在胡适与徐志摩的帮助下,带着满怀失恋的惆怅,沈从文离开了上海中国公学,辗转来到武汉大学当了一名助教。
失意、悲苦、忧愁,以及没有回报的思念,折磨着初到武汉的沈从文。他极度地不适应,一边流鼻血一边坚持工作,并且,心境的恶劣使他与陌生的环境难以相融。这年底,他给远在美国的友人王际真写信时说:
我到什么地方总有受恩的样子,所以很容易生气,多疑,见任何人我都想骂他咬他。我自己也只想打自己,痛殴自己。
因为在上海我爱了一个女人,一个穿布衣、黑脸、平常的女人,但没有办好,我觉得生存没有味道。……今年来,把文章也放下了。到任何地方总似乎不合适,总挤不进别人那种从容里面去,因此每个日子只增加一种悲痛。(1931年给王际真的信)
然而,他此时并不知道,也许是上苍怜悯,这段无望之爱已开始绝地逢生。
新学期开学,上海中国公学一如往昔。只是,视线里少了那个深爱她的人,讲台上再也见不到那个为她痴迷伤感的儒雅青年,隐隐的失落如麦田收割后的浅草,在张兆和心底袅袅地生长。
一个女子的心,被爱意包围时,她不觉得这是一种珍贵的拥有,当有一天这一切忽然变成空白,她才会慢慢成熟,才把丢失的曾经重新定义。她开始从头梳理这一段感情,细细地回味,试着体察他的心,也渐渐将他的鼓励与关怀当作了温暖。
这懵懂的小女人,此时,她初恋的情怀似三月新柳,在春风的拥吻下,慢慢苏醒。
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我应当为自己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