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杨淑妃的精神却一日比一日倦怠。昨日又因与后宫众妃嫔赏花斗草,今儿自然也就起得晚了。殿内几个宫婢内侍垂目敛眉,如静静的一潭死水。
有内侍捧盛水的金盆而入,细碎的响动,虽极为轻缓,却还是令她头痛。杨心悦自觉心中烦闷难忍,缓缓起身,推开雕花格子窗,天色湛蓝,空气里有一阵无一阵的荡漾着微醺的鸟语花香。过于明亮的日色却让她双眼一阵不适,以手遮蔽,目光空洞的望向前方,窗下廊道的边缘已被丛生的碧萝枝叶包围,明亮如洗。阳光下,宫婢环娆的艳丽女子款款行走在青石小径上。
晨间晚起加之她又身怀有孕,宫婢都素知她脾性不好,皆小心谨慎的伺候着她梳洗。
半晌,梳妆完毕,身侧随身宫婢宝琴小心翼翼地道:“娘娘,这会子已经是已末时分,娘娘才瞌睡了起来。太医也嘱咐,要娘娘平日里多散散心,不可思虑太过,不如奴婢陪娘娘去御苑内坐坐,回来也正巧赶上用膳的时辰。”
“正巧闷得心慌,走吧!”
日辉映在朱色的宫墙之上,如浸如染,辉眼生辉。宝琴陪着她在园内这里赏赏花,那儿逗逗鸟,心情也大有了好转。微微的春风,拂在人身上颇有几分暖意。园子里翠柳繁花,百花开到极盛,在金黄的光晖之下如锦似霞。假山之下那一带牡丹开得尤其的繁花似锦,但稀零几朵也渐渐有了颓唐之势。
杨心悦闷声不响,盯着花丛那有着几许凋残的牡丹,半晌才冷冷的开口道:“这牡丹虽贵为百花之王,开得再好,终究是抵不过凋残的命运,到底不若这龙舌兰,虽非花王姹紫嫣红,却也是青葱碧翠、姿态婀娜,方可登得了大雅之堂,天地间也唯有这万年青翠尚可久存。”
“娘娘说得极是。这如水欲滴的绿,方才是正经的颜色。”顿了顿,好似在犹豫着什么,半晌,才嗫嚅着唇角又道:“娘娘,再过一月,这肚子恐怕——”抬首便见杨妃那犹如剜心绞肺般的眼神,似要把她活生生的吞入肚里。后面的话还未出口,就硬生生的吞了回去。
杨妃眉头紧蹙,顿生出几分烦燥来,“本宫自有安排。先回宫,这会海棠宫指不定正热闹着呢!”声音轻得恍如冬日里的一丝阴风,刺得宝琴慌忙后退数步。
海棠宫内近日少了圣恩眷宠,已是略显萧寂。有宫婢传膳进进出出,见是皇后,先是一惊,而后便是一愣,才敛首退后了数步,谦卑而不失恭敬地叩头行礼,静静地道:“皇后娘娘金安。娘娘来的可真不巧,淑妃娘娘在后院赏花呢!奴婢这就去通报。”
赵佳铭也不答应,只向身侧的冬灵递了个眼神,然后莞尔一笑,眼波里涟漪潋滟,如夜色般深沉。
“先下去忙你们的吧!娘娘要在此与你们主子用膳。”冬灵语罢,放下手中的檀木托盘,恭谨垂首立于赵佳铭身后。
杨心悦进殿后一眼便瞧见了靠窗而坐的赵佳铭,一如既往,一身大红纱裙,尊贵奢华。手中握着一块月白如纱的帕子,空洞的双眸好似没有焦距,怔怔的盯着檀木圆桌上那碧玉莲花盏出神。斜撒入殿的日辉映在她脸颊上,带起一轮微薄的光晕,侧影极美,苍白的脸颊却偏又削瘦得有着几分寡情。
赵佳铭并未察觉杨心悦的接近。
“皇后娘娘金安。娘娘六宫事务繁锁,今儿怎有空来臣妾海棠宫,臣妾可真是受宠受惊呀!”微微福身,杨妃只觉胸中似燃起了一把烈火,炽热难耐,但随即又恢复了惯有的笑意嫣然的神色。
日色渐暗,雕花窗的背景渐渐变成一抹深色的剪影,仿佛深深陷没在了这一片疑重的阴森之中。
杨妃站在窗前的红木香几畔,接过宫婢手中的香盒,亲自在那错金镂缕的熏香炉里添了一匙香料。袅娜的烟雾通过盖上的镂孔飘散四方,馨香扑鼻,在重重轻薄的锦纱帐间凝起,而后又凝成团团青烟,徐徐的飘散开来。
赵佳铭只闻得那淡淡的香气甚是甜美甘馥,不似宫廷常用香味,遂淡然一笑向杨妃道:“妹妹用的这香料煞是好闻,这精巧的香炉瞧着也很眼生,似乎不是宫中平日所用之物。”
炉身似豆形,盖肖博山。通体错金。座把透雕作三龙出水状,龙首顶托炉盘,炉盘饰错金流云纹。盘上部及盖铸出峻峭起伏的山恋。山间神兽出没、虎豹奔走,小猴蹲踞在高层峰峦或骑在兽身上。二三小树点缀其间。精致秀美,栩栩如生。不得不让人感叹雕工的技艺之精湛。
杨妃慵懒地抬起眼眸,纤长的玉指带着锦帕半掩唇莞尔一笑,丝毫掩饰不住面上洋洋自得的骄矜之色,语气娇柔地道:“娘娘的眼水可真准。这是小半月前皇上赏赐给臣妾的。今年番邦进贡的御品。名字叫着什么博山炉。这名字娘娘兴许听着怕是并不生疏吧。博山,相传是东方海上的仙山。用此香炉焚香料之时,香炉中就会飘出袅袅的香烟,宛如神山盘绕终年的云雾。皇上可是爱不释手,可是瞧得臣妾也欢喜,所以就赐给了臣妾。原本皇上也说臣妾有孕在身,忌用麝香等香料做成的脂粉,所以这也是内务府新呈上的香料。用香草、沈香木、线香、盘香和几种连臣妾都叫不出名的合香而制。皇上说这香最能安神养胎。”
杨妃洋洋自得的说了这一大番话,多少也有些许炫耀的意味。粉色指甲上镏金的甲套镂空勾曲,碧色的翡翠,在明晃晃的阳光下耀眼刺目,奢华异常。赵佳铭双眼微眯,长长的睫毛在雪白的粉颊上投下一对乌青的弧线,仿佛被折羽的小鸟,拼命的挣扎着想要重新展翅高飞。半晌才慵懒的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意味道:“如此说来,这可真是一件难得的好东西呢,皇上对妹妹还真是体贴。那妹妹可要静心养胎,别辜负了皇上的一片情意。”
护甲的钩子磨得极其的尖锐,杨妃轻轻地勾着桌布上镂空的花边,掩唇扑嗤的一声轻笑道:“娘娘说得极是。臣妾谨记在心,这是皇室第一血脉,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可就……”语罢,双手轻柔地拂在微凸的小肚上,半是疼惜半是保护的模子。
杨淑这一番炫耀的话语听得赵佳铭心下一片哀凉,手中的锦帕攥得久了,汗濡湿了潮潮地腻在掌心,怔怔瞧着窗外的强辉,午日的阳光极其强猛,照在廊前如锦繁花上,那些海棠开得正盛,殷红如胭脂的花瓣让那金色的光晖映着,越发如火欲燃,灼痛人的视线。
杨妃用眼角余光斜斜的瞥了一眼赵佳铭阴沉的面色,瞬间轻笑出声,瞧着桌上的碗盏,赞道:“这是什么味儿?真香!”
托盘里是一碧玉莲花盏,盏中汤色如蜜,隐约带着丝缕淡薄的香气。
赵佳铭轻启朱唇,张口欲要说什么,却被杨妃眼急手快的端在手中,浅浅地抿了一口,蓦地以袖掩唇,干呕了数声,片刻方才轻抚胸口,喘息着坐直身子,原本略显苍白的面色也因为刚才这一折腾泛起一片赧红,狼狈不堪。
赵佳铭的目光一瞬不瞬的凝视着杨妃,眸光如深潭寒水,波澜不惊。半晌才不紧不慢的说:“这是银耳甜枣汤,最是滋阴养颜,又补血气。本宫以为怀孕的人都喜甜,所以特地找李太医为妹妹调制的,看来妹妹好似不喜这味儿,改明儿本宫遣李太医重新为妹妹调制一种。”
杨妃抿嘴一笑,十分客气的道:“娘娘如此用心,臣妾若是再与娘娘客气,不就显得小家子气了么。”
偌大的殿宇里本就鸦雀无声,此时更连呼吸声也不闻,只听见廊外风吹窗扇的微响。赵佳铭望着窗外凋谢的海棠花,随风飘起后又落下,目光好半天都未移动。杨妃仍旧丝毫未动,坐在赵佳铭下首,动作极缓的搅动着碗盏中的甜汤,半晌才抬眸,旋即又垂下,眼睑掠影,悄无声息。各自心怀鬼胎,陷入一片沉思。
一盏茶的功夫,赵佳铭终于起身,极小的步幅,连着发际间的飞凤步摇钗坠下的足金流苏都未曾晃动丝毫,就这般无声无息的沿着红绒地毡一步步走到了窗前,回身待定,瞧着已是所剩无几的甜汤,扬眉道:“妹妹就如此相信本宫,难道就不怕本宫在这碗盏里下药?如此粗心大意,好似不意在这阴暗的后宫长久生存。”
杨心悦陡地一惊,起身,佯装不懂,扬起脸来静静地看着赵佳铭,唇际笑意敛了敛,便道:“娘娘多虑了,如若臣妾是娘娘,会用这般愚笨的法子吗?后宫众人皆知臣妾与娘娘平日不和,娘娘前脚刚踏出海棠宫,臣妾紧随着便没了龙胎,瞧瞧,这不明摆的事吗?姐姐素来聪慧,做事更是小心谨慎,你说是吧!娘——娘!”后面两字语气极长,尤其显得意味深长。
过了许久,赵佳铭方垂眸似嘲笑般的冷哼一声,话语里有着闲闲的讥诮:“妹妹说话越发有机锋了,果真是伶牙利齿,难怪讨得皇上如此欢喜。可是风水轮流转,据本宫所知,这海棠宫皇上必是有小半月未曾踏入了吧!若是平日妹妹必定是早已闹翻了这海棠宫吧,可是这会子妹妹怎就这般耐得住性子了?本宫真是捉摸不透?”
赵佳铭声音极低,却一字一句犹如锐利的钢针猛地刺在杨妃的心尖上。午后的日光穿过镂空的雕花窗斜斜的投射在她身上,透出融融的暖意。而自骨而生的寒瑟,却仍自她的脊背不可遏止地猛窜升上来。半晌才脱口而道:“臣妾有孕在身,不易侍奉君王。”
赵佳铭仍然一脸的淡然,一字一句慢慢地道:“怎么?灏灵宫那位,莫不是连妹妹瞧着,心里也生出了几分惧怕?”
杨妃只觉胸口蓦得一紧,仿佛被压上了一块巨石,一寸一寸的将胸口挤压得无法呼吸,无形的压力连着每一次的呼吸都是牵痛,“本宫为什么要怕她?不就是区区一贱婢吗?”
“贱婢?如今的她可是远远的盖过了昔日妹妹六宫专宠的风头,纵使妹妹身怀龙种,也不见皇上接妹妹入住灏灵宫,冲着这,妹妹可就该好好反省反省。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应付那小狐狸精,可偌大的后宫,本宫连个可掣肘的人都没有,难道真要由着她去翻天不成?妹妹是聪明人,自可明白本宫的意思。”转身便轻轻的握住杨妃的手。两人平日里虽有所嫌隙,但经皇帝水阳殿遇刺一案,子曦已然是赵佳铭的心腹大患,眼下她颇有与杨妃化干戈为玉帛之意。
赵佳铭的手如千年寒冰,一丝丝渗入杨妃肌肤之下,叫她不由的一颤,身子蓦地往后一缩。待想抽回,却转念一想,有些仓惶的问道:“姐姐,如今该如何是好?姐姐身为一国之母,那小妖孽自然不敢造次,可是臣妾——”说到这时便倏地惊醒了,后面的话就生生的咽在了喉中。
赵佳铭款款上前两步,端起桌上的凉茶,轻轻呷了一口,漫不经心、如同耳语一般:“遇事稍安勿躁,妹妹不是还有龙胎护身吗?”
杨妃此刻容色似雪,无丝毫血色,迎着窗外灿烈日色嫣然一笑,浓如墨汁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无奈之色,却是瞬间即逝。
“本宫定不会许这贱婢专宠六宫,乱了后宫的章法。”赵佳铭话说得用力,兴许是过于激动,脸色苍白中泛起潮红,极力压抑着不咳嗽出声,气越发喘得厉害,身侧的冬灵慌忙上前倒了几粒药丸给她服下。
两人相对而坐良久,各怀心事。半晌,赵佳铭方才抬眸斜睨着杨妃,上上下下细细端详了一番,眼里不动声色地染上了几抹饶有兴味的笑意,这样的神色却是瞧得杨妃毛骨悚然。
“本宫乏了,改日再来瞧妹妹,妹妹可要细心养胎才是。”此时的赵佳铭语气明显中气不足。养胎二字虽说得极缓,却显得尤其的诡异。
“臣妾恭送皇后娘娘!”杨妃仍是笑不改色,咬牙切齿的吐出几字后,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方才觉得手心里冰凉全是冷汗,心神不宁,回身坐下之后,捧着桌上的一盏茶,沉吟不语。身侧的宝琴连唤了数声“娘娘”,她方才回过神,抬起双眸,语气极淡的道:“哼!真是机关算尽,如今算盘竟然打到本宫头上来了,本宫又不是三岁小孩,岂会不知她的行事手断。先假意与本宫冰释前嫌,以此稳住本宫步子,借本宫之手除出她的心病,而后在把矛头对着本宫,如此一网打尽。这样一箭双雕的毒计,也只有她赵佳铭才想得出来。”
身侧的宝琴闻言并不意外,似在意料之中的了然,“后宫争斗,有孕的妃嫔往往成为众矢之的,今日皇后本着与娘娘联手,奴婢却瞧着皇后是想打娘娘龙胎的主意,这事可得——”宝琴话只说到一半,杨妃猛地转过头,狠狠瞪了她一眼,宝琴立即静声,面色青白垂下头去。
“她为螳螂,我为黄雀,何乐而不为?”杨妃薄削的唇角挑起一抹冰凉的弧度,把所有压抑不住的情绪均化为了冷笑,生生的咽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