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和
內容摘要:關於《荆楚歲時記》的一些基本問題,前人已有所論析。本文續加辨正稽考,認為其書由宗懔作於梁時荆州,本名《荆楚記》,是一部主要在地理撰述風氣下產生的地理風俗文獻,由於專記歲時,後稱《荆楚歲時記》。但該書散佚較早,今傳明萬曆間兩種輯本的系統彼此不同,正文與注文混淆,不明出處,皆非全真。我們既可以舉例論證今傳本“似是而非”的條目,也可利用相關材料指證其他文獻中包含的“似非而是”的佚文。
關鍵詞:宗懔荆楚歲時記文本考證
南朝梁宗懔撰、隋杜公瞻注《荆楚歲時記》,是中國古代最重要、最著名的歲時節俗專門文獻,它承前啓後,是對漢魏以來歲時風俗的總結,也是唐宋以來包括歲時專書、文學藝術、社會歷史在內的歲節文化的基礎性參考文獻。關於《荆楚歲時記》的作者、注者、版本、歷代著錄等問題,前人已論述較多[1],我們這裏選擇經歷、作時、名稱、散佚、文本等着重討論。
宗懔生平仕歷雖非盡詳,然大體可考,《梁書》卷四一、《周書》卷四二、《北史》卷七○有傳。宗懔,字元懔,一字懷正[2]。祖籍南陽涅陽,先祖因功南封楚地,故子孫世居江陵(今為湖北荆州市)。懔少聰敏好學,晝夜不倦,語輒引古事,鄉里呼為童子學士。梁武帝普通六年(525)舉秀才,七年,湘東王蕭繹初為荆州刺史,長史劉之遴薦舉宗懔入湘東王府。此後跟隨蕭繹,至承聖元年(552)蕭繹平定侯景之亂,即位於江陵,史稱梁元帝,仍重用宗懔。次年,元帝欲還都建康,宗懔等以鄉里在荆州故諫都江陵,元帝從之。然承聖三年西魏攻江陵,元帝被殺,宗懔被俘入長安,亦被禮遇。《周書》言,宗懔在北周武帝保定(561-565)中卒,年六十四。其確切生卒年雖不可考(502?-565?),但可知宗懔生於齊末梁初,卒於梁亡後數年,他當是南朝梁人。或稱其為北周人乃至誤題晉人,皆所未當。
宗懔經歷中值得注意的是博學好古,除少年時有童子和少兒學士之號外,他在北周明帝(559-561年在位)時,“與王褒等在麟趾殿刊定群書,數蒙宴賜”(《周書》本傳),看來是一位文獻學者。其實,早在江陵時期,宗懔、顏之推、王褒、庾信等即曾校理經史子集。顏之推《觀我生賦》“或校石渠之文”句自注云:“王司徒表送秘閣舊事八萬卷,乃詔:‘比校部分,為正御、副御、重雜三本。……左僕射王褒、吏部尚書宗懷正、員外郎顏之推、直學士劉仁英校史部。’”王司徒為王僧辯,懷正當即宗懔。原來,侯景亂起,王僧辯收拾建康文德殿殘餘文獻至江陵,《資治通鑑》卷一六三記,簡文帝大寶元年(550)九月,“僧辯送書於湘東王繹”。知僧辯送書早在蕭繹稱帝以前,則蕭繹或在即位前就開始命諸人校書(諸人非必同時共校)。總之,宗懔、王褒均曾在江陵、長安兩校圖書[3]。宗懔著述亦富,有集二十卷,然今僅存《荆楚歲時記》以及詩四首。宗懔好學知古,數校圖籍,這顯然是他撰著《荆楚歲時記》的一個條件。南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一二農家類著錄宗懔《荆楚歲時記》四卷,並錄其序云:
傅玄之《朝會》,杜篤之《上巳》,安仁《秋興》之敍,君道《娛蠟》之述,其屬辭則已洽,其比事則未弘。某率為小記,以錄荆楚歲時。自元日至除夕,凡二十餘事。
在宗懔看來,傅玄的《朝會賦》、杜篤的《祓禊賦》、潘岳的《秋興賦序》、嵇含的《娛蠟賦序》皆重屬辭,而排比故事、溯源討流則不免疏略。那麽,宗懔所記歲時風俗當然要在敍述民俗行事上超越前人,這與他博學多聞的經歷有關,從今存佚文也可推知其書原本是敍事詳明乃至引證宏富的。
關於《荆楚歲時記》的撰述時間,學界一般以為其是宗懔入周後思鄉憶舊之作,證據之一是其詩作,如《早春》詩云:“遊客傷千里,無暇上高臺。”《春望》詩云:“望望無萱草,忘憂竟不忘。”二是宗懔記述荆楚歲時風俗,時時與北方對比。但事實也許非必如此,因為傷春遊客未必即是作者本人,且即使詩作於北方,也不等於歲時之記亦作於入周之後。甚至所謂萱草之詩也可能是在蕭繹作江州刺史時宗懔遭母憂所作,《周書》本傳記:“遭母憂去職,哭輒嘔血,兩旬之內,絕而復蘇者三。每[旦]有群烏數千,集於廬舍,候哭而來,哭止而去。時論稱之,以為孝感所致。”萱草可以忘憂,但也可指代母親,對於孝感群烏的宗懔來說,失母之憂正當形於歌詠。至於所謂“北人”之比,卻該是其書注者即隋杜公瞻之語。考今存佚文中所謂“北人”、“北間人”,應屬注語,所謂“今北人”、“近代”之類用語跟宗懔不符。他在離開江陵後十年左右去世,若果在這段時間作書,風俗變異似不至於如此迅速,故不宜用“今”對昔,“今北人”倒非常適合杜公瞻的時代和里籍。杜公瞻祖名弼,《北齊書·杜弼傳》載,弼為中山曲陽(今屬河北保定市)人,與長子蕤、次子臺卿均仕北齊;《北史》弼傳附載,“公瞻仕隋,位安陽(今河南安陽市)令”。知杜公瞻家族都是北人,且仕於北地,正是公瞻注《荆楚歲時記》北人視角的緣由。
最重要的是,我們在《荆楚歲時記》中沒有發現明顯的思鄉憶舊痕蹟,倒有相對確切的證據表明其書作於梁時荆州,甚至字裏行間包涵着對鄉土風情的讚美。該書記正旦食雞子俗,徑云:“梁有天下,不食葷,荆自此不復食雞子,以從常則。”余嘉錫辨證據此以為,“其書之為梁時人所作甚明”。宗懔在這裏所作的不是南北對比,而是荆楚風俗在梁世前後的比較。學者多據“梁有天下”之語,指正舊題晉人之誤,但少有進而揭示其著書時代非在入周者。南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六史部時令類著錄時,題“梁吏部尚書宗懔撰”。考《梁書·元帝本紀》載,承聖三年(554),“秋七月甲辰,以都官尚書宗懔為吏部尚書”,然十月西魏即攻梁,十一月底江陵陷落;《資治通鑑》卷一六五載,承聖二年八月,吏部尚書宗懔等議都江陵;三年十二月,宗懔等至長安。則宗懔在作吏部尚書(承聖二年或三年)之後、江陵被佔之前著書的可能性是較小的,陳振孫當是以其梁世終官著錄,故其在梁時著書仍是可以推定的。另外,陶宗儀《說郛》本撰人名下注“吏部侍郎”,而元帝即位後宗懔曾作尚書郎、吏部郎中(《梁書》本傳),則其著書確可能在承聖元年蕭繹稱帝之後。
宗懔在梁世著書,可能的時間範圍是在入荆州刺史蕭繹湘東王府之後、江陵陷落之前。初入王府即作《龍川廟碑》,蕭繹歎美,其後一直跟隨蕭繹。但在跟隨蕭繹的二十多年間,宗懔最有可能著書盛讚荆楚風物之美的時間,當在元帝議還建康而終於定都江陵的承聖二年(553)。當時朝中關於國都的爭論非常激烈,兩派之間幾乎是水火不容,公議、私計相雜。宗懔等人因身處荆楚故里,力主元帝留江陵,聲稱建康“王氣已盡”,而“荆南有天子氣”(《南史·周朗傳》附周弘正傳);“建業王氣已盡,與虜止隔一江,若有不虞,悔無及也!且古老相承云:‘荆州洲數滿百,當出天子。’今枝江生洲,百數已滿,陛下龍飛,是其應也。”(《資治通鑑》卷一六五)按,南朝宋盛弘之《荆州記》曰:“自枝江縣西至上明,東及江津,其中有九十九洲。楚諺云:洲不百,故不出王者。”(《資治通鑑》元胡三省注引)其實據楚諺,枝江因洲不滿百,已有“不出王者”的否定性結論,但宗懔等人另據“當出天子”的肯定性“古老相承”,再造王者符瑞神話,其用意是明顯的。《荆楚歲時記》之作正有很大可能是為定都荆州而作的文化宣傳,其撰著時間當在承聖二年或其前後一年左右。
值得注意的是,梁元帝蕭繹本人在去留問題上雖然猶豫不定,下詔討議,但在宗懔等人的江陵一派勸說下,也就不免“無去意”(《南史·周弘正傳》),又加之占卜建康不吉,以致“上以建康彫殘,江陵全盛,意亦安之”(《資治通鑑》卷一六五)。有趣的是,元帝就是在出現洲數滿百的符瑞之際即位於江陵的,《南史·梁本紀》載:“太清末,枝江楊之閣浦復生一洲,郡公上疏稱慶,明年而帝(元帝)即位。承聖末,其洲與大岸相通,惟九十九云。”只是百洲之數在若全若缺之間。還可比較的是,宗懔等人聲稱“荆南有天子氣”,而蕭繹本人正撰有《荆南志》二卷[4]。關於枝江洲數,《太平御覽》卷六九引《荆南志》曰:“枝江縣界內,洲大小凡三十七,其十九有人居,十八無人。”所說三十七洲與盛弘之《荆州記》九十九洲不同,當是所指範圍有別或有地理分合之故,不過這至少說明蕭繹對荆南王氣之說有興趣。《太平御覽》卷六六引《荆南志》又記高沙湖南,“林野清曠,可以栖託,故徵士宗炳昔常家焉”。所說宗炳是南朝宋著名畫家,正是宗懔六世祖,這又暗示了蕭繹對隱士宗炳的敬意以及與宗懔的親密關係。
蕭繹與宗懔的關係還牽連另外一人,此點或可作為《荆楚歲時記》作於梁時荆州的旁證。隋杜臺卿《玉燭寶典》卷二《附說》引宗懔《荆楚記》(《荆楚歲時記》)云:
謝靈運孫名兹藻者,為荆府諮議,云今世新花,並其祖靈運所制。
此之謝兹藻,當作謝札。考北宋汪藻《世說敍錄·人名譜》之陳國陽夏謝氏譜,謝靈運後人中無名兹藻者,卻有玄孫名藻,為才卿之子。又,謝靈運曾祖為謝奕,奕有兄弟謝鐵、謝石、謝萬、謝安、謝據,其中謝萬一系子孫有謝札,為謝覽子、謝萬七世孫,與謝藻同輩[5],這個謝札倒值得我們注意。
原來史籍未載謝藻嘗作荆府諮議,《梁書·文學傳下》謝幾卿傳附載:“兄才卿早卒,其子藻幼孤,幾卿撫養甚至。及藻成立,歷清官公府祭酒、主簿,皆幾卿獎訓之力也。世以此稱之。”不言謝藻為諮議。而謝札生平正合《荆楚記》所謂“荆府諮議”的經歷。《南史·謝弘微傳》附載:“(謝)舉兄子僑,字國美。父玄大,仕梁,侍中。僑素貴,嘗一朝無食,其子啓欲以班《史》質錢,答曰:‘寧餓死,豈可以此充食乎?’太清元年(547)卒,集十卷。長子禕。僑弟札,字世高,亦博涉文史,位湘東王諮議,先僑卒。”汪藻系譜定僑、札皆為謝覽子(南宋鄧名世《古今姓氏書辨證》卷三三亦同),而覽字景滌,與《南史》此云其父字玄大不同,明凌迪知《萬姓統譜》卷一○五又云父字玄度,當以後者為是。《梁書·文學傳下》:“謝徵,字玄度,陳郡陽夏人。高祖景仁(裕),宋尚書左僕射。祖稚,宋司徒主簿。父璟,少與從叔朓俱知名。”則僑、札或為謝徵(《南史》等亦作微)之子。雖然謝藻為謝靈運直系玄孫,而謝札為其從玄孫(若為徵子,則屬謝據七世孫)[6],但謝札曾為湘東王諮議,故《荆楚記》所謂“謝靈運孫名兹藻者,為荆府諮議”,所指當是謝札,“兹藻”二字或是“札”字緩讀致誤(亦或日本藏《玉燭寶典》訓點注音)。
湘東王蕭繹在普通七年(526)至大同五年(539)、太清元年(547)至大寶元年(550)兩度鎮守荆州,謝札卒於太清元年之前,則當在湘東王第一次鎮荆州時為王諮議參軍。又據《宋書·謝靈運傳》、《資治通鑑》卷一一六至一一七,在東晉安帝義熙八年至十二年(412-416)間,謝靈運(385-433)曾在荆州為劉毅衛軍從事中郎、劉裕太尉參軍、劉道憐諮議參軍及中書侍郎,時為28至32歲,其間曾作《佛影銘》[7]。而其春月製新花事亦為佛俗,亦應在荆州時製作;這樣的佳話又為百多年後的裔孫、同樣也作荆府諮議的謝札講述着。總之,謝札、宗懔皆同時入湘東王蕭繹荆州府,宗懔當據親聞而記謝札新花之說,“今世新花”中所謂“今世”正當就梁世而言,這可能為《荆楚記》作於梁世荆州提供旁證,而宗懔也可借此顯示着荆州地區人傑地靈的風貌。
也許正是為了展示荆楚風情,所以儘管所記多為域內南北盛行的風俗,但宗懔書冠以“荆楚”之名,書中有時也特言“荆楚”,如:“荆楚人以五月五日並蹋百草,採艾以為人,懸門戶上,以禳毒氣。”(《藝文類聚》卷四)“荆楚人相承,四月八日迎八字之佛,於金城設幡幢鼓吹,以為法樂。”(南宋陳元靚《歲時廣記》卷二○“為法樂”條)“午日楚人採艾,掛於戶上,以禳毒氣。”(陳元靚《事林廣記》元後至元本甲集卷上)又言“荆州”,如記鬼鳥“荆州彌多”(《太平御覽》卷一九)。又以荆楚名流為榮,除著名的屈原和上述謝靈運、謝札外,又如“宗則字文度,常以五月五日未雞鳴時採艾,見似人處攬而取之,用灸有驗”(《初學記》卷四)。採艾之宗則字文度者未詳何人(白居易《六帖》卷四又引作宗則文),而《廣漢魏叢書》本作宗測,此人正是宗炳之孫、宗懔高祖南朝齊宗測。北宋唐慎微《證類本草》卷九引作“宗士炳之繇(孫)”,《歲時廣記》卷二二(“製艾煎”條)又引作“宗士炳之孫則,字文度”。字文度雖不可考,但宗士炳之孫,正當是徵士宗炳之孫宗測(宗士炳,當是徵士宗炳之誤)。《南齊書·高逸傳》稱,“宗測,字敬微,南陽人,宋徵士炳孫也”,不喜俗事,善畫,“往廬山止祖炳舊宅”,“少有狂疾,尋山採藥”。採藥事恰可能是指宗懔所記採艾,惟其字敬微與宗懔所謂字文度不同,不過《南史·隱逸傳》稱其又字茂深,則其字非一。這樣說來,宗懔記其高祖採藥事不僅顯示故土之俗,也張揚了先祖之風。
宗懔作為蕭繹股肱,君臣上下相得[8],蕭繹對宗懔非常信任,宗懔對蕭繹極為擁戴,尤其是在前述所謂“梁有天下,不食葷,荆自此不復食雞子,以從常則”的表述中,宗懔更顯示了荆楚民眾對梁朝的擁護和順從,以致改變了正旦吞雞子的傳統習俗。《南史·梁本紀》說武帝蕭衍:“溺信佛道,日止一食,膳無鮮腴,惟豆羹糲飯而已。”《資治通鑑》卷一五九載,武帝“自天監(武帝即位年號,502-519)中,用釋氏法,長齋斷魚肉,日止一食,惟菜羹糲飯而已,或遇事繁,日移中則嗽口以過”。武帝提倡禁斷酒肉,唐釋道宣《廣弘明集》卷二六有其《斷酒肉文》四篇長文。由此似可判斷,荆楚因武帝佞佛而改變食蛋風俗,既表明了對梁王朝正統地位的擁戴,也向蕭繹君臣暗示了荆楚地區乃是便於統治乃至可為帝都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