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正像道教的神灵信仰体系能够整合其传统的神灵膜拜和众多民间社会的“杂神”、“淫祠”那样,这种神灵信仰所体现出的对现实的政治秩序的反映并非是线性的、简单的、消极被动的,而是要在反映和确立他们(神灵体系)得以存在的现实基础的同时,透过这一复杂的现象,来表达出“隐藏”于其背后的宗教思想动机及其大致所预期的目的。换言之,即“中国的天界既不是一个被动的政治秩序的隐喻,也不是社会等级的简单具体化。确切地说,天界表达并且协调社会中的张力。中国的神明确在某种程度上反映现世的生活秩序,但它们也在塑造它、补充它并改变它。它们参与权力运作并且为获得认同而奋斗,像任何其他社会一样,确立了中国特性”Meir Shahar and Robert P.Weiier,”Introduction: Gods and Society in China”,in meir Shahar and Robert P. weller(ed.),Unrely Gods: Divinity and Society in China,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96,pp.1-36,esp. pp.3-16.见余欣《神道人心:唐宋之际敦煌民生宗教社会史研究》,中华书局,2006年,第71页。。
从本书所展示的两部宝卷和明清时期民间宗教的其他众多经卷来看,其正是体现了这样的“中国特性”。首先,如前所述,明清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继唐宋以后,思想文化又一个空前繁荣的时代。从魏晋以来逐渐形成的“三教合一”之涓涓细流,历经隋唐和宋元间的不断聚汇,至此已成为时代巨流,从而对整个社会上至帝王将相、达官贵族,下至村姑渔父、庶民百姓等都产生着巨大的影响。同时,明清时期亦是宗教产生和发展的“黄金时代”。此间,尽管传统的儒释道三教在体制和教义上似乎有些“衰微”,但是其他宗教却得到了空前的发展,如伊斯兰教、基督教等。特别是各种民间宗教的兴起,更是用“雨后春笋”来形容亦毫不为过。民间宗教的蜂拥而起,必然要呈现出其多元性的特征。这种多元性表现于信仰方面,则是诸多信仰的同时并存。面对这种纷繁混杂的局面,每一个民间宗教教派都力图以一种包容的心态来容纳和整合其他不同信仰体系于自身。在塑造新的适合自身的神灵谱系的同时,也在不断地“补充它并改变它”,以使之也能适合他者。而这些民间宗教经卷的制造者们,并非都是目不识丁的“乡氓愚夫”,他们对信仰世界的神灵的态度和取舍,也决计不会出于纯粹的“功利”目的,而是有着一定的宗教目的的。由于民间宗教自身所处的特殊地位(不是被“正统”的宗教斥之为“异端”而倍受攻击,就是被统治者定作“邪教”乃惨遭镇压),他们一方面要提升一般乡土民众的信仰意识到宗教思想的高度,另一方面还要摆脱和超越“正统”宗教的排斥和挤压,以使自身获得足够的生存和发展空间,而成为解救芸芸众生脱离苦难,步入美好世界的真正的“救世宗教”(此涉及民间宗教及教主的创世神话,将在后面详述,此不复赘),此即是所谓“它们参与权力运作并且为获得认同而奋斗”。所以,吸纳和整合民众信仰和各种宗教(包括“正统”的宗教如儒释道等,也包括其他各种民间宗教)信仰中的神灵体系,由此而进一步使其获得超越性的升华,从而建成一个极具包容性的“万神共处,和谐大同”的神灵信仰世界,这便是明清民间宗教之神灵信仰谱系所传达给我们的隐藏于看似庞杂混乱的神灵信仰谱系背后的宗教思想动机,这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思想内涵。
其次,宝卷所展现出来的明清民间宗教的神灵谱系,如前面几节所分析的那样,是一个呈金字塔形的三重层级结构,从而看起来简洁明了,容易掌握和记诵。这也体现出了经卷创造者的指导思想,吸引更多的信众,建立广泛的群众基础。三重层级的神灵谱系,除了一神教之外,在众多其他宗教中恐怕是最简单易懂的了。它既不像道教之神灵谱系那么杂乱,也没有佛教神系中的诸多层次。如佛教中的佛与菩萨及罗汉、金刚等本是果位不同、级别相异的神灵,但在此却成了同处一个层级的神灵而没有了地位级别之差。《佛说皇极金丹九莲正信皈真宝卷》就将佛与菩萨罗列在了一起,其中有三百四十六尊佛和九十五尊菩萨。除了无生老母、三世佛(燃灯、释迦、弥勒或弥陀)分别位于第一、二层级外,处于第三层级的诸多神佛,并未有什么高低职位之分,其地位是一律平等且职责是互补共担。这显然是给广大基层信众提供了一个理想的、平等的“天国世界”。因为在现实世界中,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广大民众,其不但受到国家的最高统治者——皇帝的剥削和压迫,而且更有形形色色的各级官僚围绕在他们身边,他们最直接面对的正是这些人的敲诈勒索,因而生活苦不堪言。可是在那彼岸的“天国世界”里,尽管也有诸如无生老母等诸如此类的神佛统治着,但显然没有了像现实世界中的那么多的层级,而且众多的神佛并非是要欺压和盘剥他们,而是来拯救他们脱离苦难的现实世界,保佑他们平安地进入天国世界,以享受幸福生活。何乐而不为呢!同时,又将儒释道等众多宗教的神灵请入其神灵谱系之中,并使他们也处于平等地位,避免了他们之间孰优孰劣的争斗(“三教合一”的历史潮流因素自然也在使然),也可吸引其中(儒释道及其他宗教组织)的信徒加入。这样一来,不但吸引了广大的乡土基层民众的蜂拥而至、趋之若鹜,而且也使得众多的诸如儒释道等正统宗教的信仰者也笃信不疑、顶礼膜拜如罗教始祖罗梦鸿的《五部六册》,就受到临济宗二十六代僧人蓝风和尚及其法嗣王源静的信奉并为之作注。可参见《明清民间宗教经卷文献》第1册,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99年,第401-847页。此类例子甚多,限于篇幅,恕不赘举。。明清民间宗教神灵信仰的群众基础由此可见一斑。
再次,明清民间宗教万神谱系的建立,除了其宗教方面的整合作用,因而具有极大的号召力外,其众多的神灵的如影随形、无处不在,对于身处喧嚣尘世的普通人来说,还极具强大的道德威慑力和约束力。神灵观念是宗教最重要的要素之一,也是其最神圣的标志。神灵体系的建立,就是要信徒去顶礼膜拜,以求在神灵的庇佑下,获得救赎。救赎的方法和结果,于佛教而言就是要在现世苦苦修行,以求得来世进入极了世界乃至涅磐成佛;于道教而言也要服食修炼,从而长生久视,羽化成仙;而对于民间宗教来说,则是要求信徒及早回头,入教修行,在众仙佛的帮助下,登上“法船”,共返“家乡”。但是,这样的“救赎”并非是无条件的,而是在潜心修行的同时,要遵规守戒、不犯错误。因为这些无处不在的神佛时时刻刻都在注视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你所有的一言一行都会被记录在案,届时将会受到惩戒。因而在现实生活中,就必须处处留心,多做善事,以防被责,失去“返乡”的资格而永受沉沦。从《龙华宝忏》中就可明显看出,其要求每个信徒要常常念称那九十五尊佛的名号,并对所做的过错作出深刻的检讨和忏悔,以求得神佛的原谅和保佑。所谓“忏”,即是“忏悔”、“悔过”的意思,而这样的忏文在明清民间宗教的经卷中极多,限于篇幅,兹不复举。因此,多神体系的建立,不但是明清民间宗教宗教包容性的体现,同时也是其宗教道德思想的提升和普及。
§§§第四节 小结
按照宗教进化论的观点,宗教的发展是呈进化的趋势,即由低级向高级的发展。从自然崇拜的自然宗教向多神崇拜的多神教发展;再由多神宗教向一神教发展。到了一神教阶段,就到了宗教发展的高级形式相关问题请参阅吕大吉《宗教学通论新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又见吕大吉《西方宗教学说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等。。然而或许是该理论源于西方,其理论乃是建立于对西方宗教的认识和分析的基础上之故,对于东方宗教来说,似乎有点水土不服,尤其是明清时期的风起云涌的众多中国民间宗教。
本章以明清时期众多民间宗教之经卷——宝卷为主,通过其中所展现的神灵谱系的剖析,摈弃了长期以来一直认为中国民间宗教(尤指明清时期)之宗教思想“俚俗不经”、荒诞离奇的错误认识。特别是其所展现出来的庞大的神灵信仰谱系,更是被看做是诸教混杂、不伦不类。似乎他们都是被随手拈来、肆意拼凑的结果,体现的只是下层乡民“唯灵是信”参见(美)韩森著,包伟民译《变迁之神:南宋时期的民间信仰》,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7-44页。的实用主义态度,哪有什么宗教思想可言?从而得出了明清时期民间宗教的神灵体系的建立,乃是基于宗教层面的整合与包容——即对其他宗教神灵信仰进行有(宗教)目的的吸收、改造和利用,以达到吸引更多的信徒加入进来,最终实现脱离“苦海”、同返“家乡”,共享幸福生活的目标的结论,同时并指出(该神灵谱系)其所深藏的思想内涵是:
一、通过宗教整合的手段,吸收、改造和利用各种宗教的神灵系统,建立起一个包容一切的神灵信仰体系,以获得权威的运作和认同,从而实现万神和谐同处,共赴大同的最终目标。
二、简洁明了的神灵系谱,便于广大信众掌握和记诵。和谐平等的万神殿,预示着对现实世界等级森严的官僚统治体制的厌恶和否定,同时也给广大信众提供了一个安全、温馨的精神家园和思想归宿,以起到吸引更多信徒积极加入的作用。
三、万神信仰体系的建立,既增强了信众对神佛保佑能力的肯定和认可,也激发了信徒的自信心和自律心。因为众多神佛的存在与监督,增大了对广大信众的威慑力和道德约束力,为每个信徒的举止言行设定了宗教意义和道德意义上的评判机构及其评判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