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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感物赋并序

傅亮

傅亮(374—426),字季友,祖籍北地泥阳(今甘肃宁县东南),西晋傅咸之玄孙。刘裕代晋立宋时,曾参与机密。宋立之后,任中书监,封彭城公,总国权。宋武帝刘裕临终,受命辅佐少帝。少帝胡作非为,傅亮等大臣废少帝而立文帝。文帝即位后,忌傅亮等权臣专秉国权,于元嘉三年(426)诛之。时年五十三。《宋书》有传。

傅亮博涉经史,尤善文词,宋初诏命多出其手,《文选》中收入四篇。今存张溥所辑《傅光禄集》,收入《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中。严可均辑其文入《全宋文》卷二六,逯钦立辑其诗入《宋诗》卷一。

傅亮之《感物赋》,盖作于宋少帝景平年间。《宋书》本传载,“少帝失德,内怀忧惧,作《感物赋》以寄意焉”。

余以暮秋之月,述职内禁[1],夜清务隙,游目艺苑[2]。于时风霜初戒,蛰类尚繁[3],飞蛾翔羽,翩翾满室[4],赴轩幌、集明烛者,必以燋灭为度[5]。虽则微物,矜怀者久之。退感庄生异鹊之事,与彼同迷,而忘反鉴之道[6],此先师所以鄙智,及齐客所以难目论也[7]。怅然有怀,感物兴思,遂赋之云尔。

在西成之暮晷,肃皇命于禁中[8]。聆蜻蛚于前庑,鉴朗月于房栊[9]。风萧瑟以陵幌,霜溰溰而被墉[10]。怜鸣蜩之应节[11],惜落景之怀东。嗟劳人之萃感,何夕永而虑充[12]。眇今古以遐念,若循环之无终[13]。咏倚相之遗矩,希董生之方融[14]。钻光灯而散帙,温圣哲之遗踪[15]。坟素杳以难暨,九流纷其异封[16]。领三百于无邪,贯五千于有宗[17]。考旧闻于前史,访心迹于污隆[18]。岂夷阻之在运,将全丧之由躬[19]。游翰林之彪炳,嘉美手于良工[20]。辞存丽而去秽,旨既雅而能通。虽源流之深浩,且扬榷而发蒙[21]。

习习飞蚋,飘飘纤蝇,缘幌求隙,望焰思陵[22]。糜兰膏而无悔,赴朗烛而未惩[23]。瞻前轨之既覆,忘改辙于后乘。匪微物之足悼,怅永念而拊膺。彼人道之为贵,参二仪而比灵[24]。禀清旷以授气,修缘督而为经[25]。照安危于心术,镜纤兆于未形[26]。有狥末而舍本,或耽欲而忘生。碎随侯于微爵,捐所重而要轻[27]。矧昆虫之所昧,在智士而犹婴[28]。悟雕陵于庄氏,几鉴浊而迷清[29]。仰前修之懿轨,知吾迹之未并[30]。虽宋元之外占,曷在予之克明[31]。岂知反之徒尔,喟投翰以增情[32]。

(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宋文》卷二六,中华书局,1958年)

[1]述职:谓供职。内禁:皇宫。时傅亮任中书令,官府在宫中。

[2]务隙:政务闲暇。游目:浏览。艺苑:指文史典籍。

[3]戒:通“届”,至。蛰类:冬伏夏出之昆虫。

[4]翩翾(xuān):轻飞貌。

[5]轩幌:高挂的窗帘。度:限度。以焦灭为度,意谓烧死为止。

[6]庄生异鹊之事:见《庄子·山木》。庄周沿着雕陵栗树园的篱笆散步,有只“异鹊”飞过,碰触了庄子的前额,直入栗树林中。庄子觉得奇怪,这只鸟何以眼大无光,正准备用弹弓打它。却看见这只鸟正急于捕食一只螳螂。再看螳螂,它正在专心致志地捕杀一只乘凉的蝉。庄子于是深有感叹:“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二类,指利害。)庄子正在感叹之际,看园子的来了,以为庄子是偷栗子的,把庄子赶走并羞辱了他。庄子回家后,几天不高兴。弟子问他,他说:“吾守形而志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俗。’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异鹊感吾颡。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为戮。吾所以不庭也。”(庭,通“逞”。)与彼同迷,而忘反鉴之道:指庄子与蝉、螳螂、异鹊同样陷入迷误,只顾利而忘害,只知蝉鹊之迷误,而不知以之反身为鉴。

[7]齐客难目论:事见《史记·越王勾践世家》。齐使者谓越王曰:“幸也越之不亡也!吾不贵其间智之如目,见豪毛而不见其睫也。今王知晋之失计,而不自越之过,是目论也。”目论即明于知人而暗于知己。难,责难。

[8]西成:秋季。暮晷:日影已没之时。肃:敬。

[9]蜻蛚:蟋蟀。前庑:堂前走廊。房栊:窗户。

[10]陵幌:此指吹动帷幕。溰(yí)溰:洁白。墉:墙。

[11]鸣蜩:蝉。

[12]劳人:操心劳事之人。萃感:忧感交集。夕永:长夜。虑充:忧虑充塞胸臆。

[13]眇:审察。遐念:深远地思考。无终:无穷。

[14]倚相:春秋时楚之良史,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倚相之遗矩,依《国语·楚语》载,为能正言直谏。希:仰慕。董生:盖指西汉儒家大师董仲舒。据《史记·儒林列传》载:“董仲舒为人廉直。”“曾相两国,恐久获罪,疾免居家。至卒,以修学著书为事。”方融:为人正直而又能变通。方,指为人廉直。融,指恐久获罪,疾免居家。

[15]钻光灯:钻燧取火以燃灯。散帙(zhì):解开书函。帙,书套,书函。书一函也称一袠。温:重新阅读。

[16]坟素:上古典籍。九流:众家学说流派。异封:纷纭散乱。

[17]领:领会。三百:指《诗经》。无邪:《论语·为政》:“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意谓《诗》三百篇皆合乎礼义。五千:指《老子》。《史记·太史公自序》以道家崇尚无为,以虚无为本。

[18]访:探索。心迹:行事之道。污隆:时世风俗之盛衰。

[19]夷阻:平安与险艰。运:命运。全丧:保全与丧亡。躬:自身。

[20]游翰林:犹言“游目艺苑”,参见注[2]。彪炳:指灿烂文章。美手、良工:指灿烂文章的作者,他们是大手笔。

[21]扬榷:举引其概要。发蒙:启发蒙昧使思想明晰。

[22]习习:频频不断地飞。蚋(ruì):蚊子。陵:通“凌”。

[23]糜兰膏:糜烂在灯油里。兰膏,用泽兰子炼制的油脂,可以点灯。惩:后悔。

[24]人道:指人的灵性。参(cān):合。二仪:指天与地。

[25]禀:承受。清旷:清虚澹泊。气:气质品格。缘督:遵循中道。经:生活原则。

[26]照、镜:洞察。心术:思想动机。纤兆:成败得失的细微预兆。

[27]随侯:指隋侯珠,为宝珠之代称。随,同“隋”,西周时的小国名。相传隋侯遇见一条身子从中间断开的大蛇,使人用药封之,一年后,大蛇衔明珠来报答,直径有一寸大,绝白有光,因称“隋珠”。微爵:小雀。要(yāo):获取。《庄子·让王》云:“今且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投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以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

[28]矧:况且。婴:触犯。

[29]雕陵:参见注[6]。几(jī):考察。

[30]前修:先贤。懿轨:美好的行为规范。并:相符合。

[31]宋元:指宋元王所获之龟。外占:由卦象预测吉凶。在予:对于龟自身。《庄子·外物》载:宋元王获神龟,杀之而用其甲占卜,所卜七十二次皆验。于是仲尼说:“神龟能见梦于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网。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策,不能避刳肠之患。如是则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诗经·大雅·抑》“抑抑威仪,维德之隅”,郑笺:“古之贤人,道行心平,可外占而知内。”

[32]知反:即“迷途知返”,比喻犯了错误能够改正,走上正道。徒尔:枉然。增情:深深的伤感。

宋武帝刘裕临终,嘱托傅亮辅佐少帝刘义符。而少帝胡作非为,于是傅亮与谢晦、徐羡之等大臣酝酿废少帝而立刘义隆为帝。

《感物赋》盖作于景平年间,正是傅亮与谢晦、徐羡之等人酝酿废立之际。当时宋少帝刘义符昏乱已甚,据《南史》载:“帝与华林园为列肆,亲自酤酒。又开渎聚土,以象破冈埭,与左右引船唱呼,以为欢乐。夕游天泉池,即龙舟而寝。”为天下计,废立势在必行;为个人计,吉凶则不堪设想。该赋就是这种矛盾心理的表现。赋中以飞蛾赴烛自喻,并从哲学上对自己的思想行为加以剖析。虽然他明白庄子“鉴浊而迷清”的警告,但仍然不能抽身而走向澹泊,“仰前修之懿轨,知吾迹之未并”,因而勇敢地面对死亡。故该赋具有强烈的悲剧性质。

(汤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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