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居实
邢居实，字敦夫，八岁为《明妃引》，黄庭坚、晁补之、张耒、秦观、陈师道皆见而爱之。哲宗元祐年间，父邢恕因倾陷旧党太甚，被贬随州。居实从往，沿途作《南征赋》。卒年十九。苏轼以诗挽之，曰：“诗至随州更老成，山川为助笔纵横。眼看白璧埋黄壤，何况人间父子情。”其著《呻吟集》已佚，《宋文鉴》收录其《南征赋》及《秋风三叠寄秦少游》。
这篇纪行赋，写作者离开故国，随父远谪他乡沿途的经历和感慨。在词赋史上，纪行赋数量很多，南朝梁《昭明文选》就已经单独列目。班彪《北征》肇其先声，班昭的《东征》、潘岳的《西征》也久负盛名。其中单以《南征》为题者，据《历代赋汇》所录就有梁张缵、宋张耒、唐庚、李纲等人的作品。就思想艺术性而论，这篇赋应为其中佼佼者。苏轼读罢此赋赞叹说：“此足以籍手见古人矣。”（《宋史·邢恕传》）黄庭坚说：“吾惇夫亦足以不朽矣！”（《书邢居实〈南征赋〉后》）一位不足二十岁的年轻人之作，竟然赢得文坛大家的赞誉。这除了作者广博的学识，还有他倾入的满腔激情。
嗟余生之贱兮，常坎F而多忧。汨东西与南北兮，无畎亩以归休。皇六世之十祀兮，朅来宾夫京师［1］。奉晨昏于庭闱兮，忽十年其于兹［2］。哀众人之梦梦兮，乘巇危以射利［3］。骛精神于末流兮，固廉士之所耻［4］。慕前哲之高蹈兮，临川流而盥耳［5］。惧离群之孤陋兮，将远举而复已；彼世论之纠兮，谓白圭为多疵。何我公之洁清兮，亦见尤于盛时［6］。皇命之不可淹兮，方仲春而戒行。惟甲子之良辰，侍安舆而南征［7］。
昔仲尼之去鲁，车迟迟以淹留［8］。此虽非吾之旧邦兮，犹惨惨而怀忧。宾朋肃驾而来饯兮，班豆觞于水湄［9］。执余手以踟蹰兮，不觉涕下而沾衣。辀轧轧而不能前兮，马萧萧而反顾念。长路之超远兮，恐白日之云暮。敕仆夫使整驾兮，遂奋袂而辞去。将发轫而首兮，望国门之穹崇［10］。惟小人之眷恋兮，情郁结乎予衷［11］。
经土山之盘纡兮，入空谷之豁［12］。鸿野旷荡而无垠兮，榛林萧条而来风。鹿呦呦以鸣群兮，鸟嘤嘤而求友［13］。怅遑遑于中野兮，徒悁悒其谁咎［14］。
晨脂车于诸阡兮，夕税驾于尉氏［15］。登高丘以长啸兮，声慷慨而凌厉。想阮氏之风流兮，停予车于山椒［16］。斯人不可得而见兮，寄陈迹于蓬蒿。时荏苒其不淹兮，春草生兮青青。群雄挟雌以高飞兮，仓鹒得意而和鸣。麦渐渐以被陇兮，遵微行而徂征［17］。欲淹留以容与兮，心摇摇而靡宁［18］。平原坱莽以陁靡兮，迥极目乎百里［19］。独茕茕以远游兮，曾不得而少止。
历钓台之故丘兮，涉颍水之溱溱［20］。望周襄之芜城兮，吊封人之圮坟。魂飞扬而不反兮，墓芜秽而不治。曾不得其死所兮，岂纯孝之可恃［21］。蹇邅回于水滨兮，日晻晻其黄昏。问捷径于野人兮，释予马于汝坟。申旦展转而不能寐兮，起视夜之何其。仆夫告余以肃驾兮，指明星而载驰［22］。穷山崴嵬而造天兮，践羊氏之北境［23］。企予足以长望兮，南路眇其方永［24］。
经昆阳之遗墟兮，聊裴回而逡巡［25］。高城曲砩而特起兮，雉堞隐嶙而犹存［26］。狐狢穴处于其下兮，鼪鼯吟啸而成群。蒿艾蓊以相依兮。枳棘郁其榛榛［27］。悼汉氏之绝灭兮，想世祖之中兴。方巨猾之滔天兮，恣豺狼之噬吞。肆横行于天下兮，驱虎豹以为群。仗大义而奋讨兮，实南土之裔孙。运欃枪而一扫兮，忽电灭而无存。彼百万之貔貅兮，曾一旅之莫抗。信天道之辅顺兮，岂人谋之不臧。迄于今几千祀兮，魂魄游乎何乡［28］。冀仿佛其神灵兮，步徙倚而彷徨［29］。
过宛叶而弭节兮，陟方城之峩峩。叹羁旅之无友兮，弹剑铗而浩歌［30］。览陵阜之参差兮，实鬻熊之旧疆。不修德而恃险兮，曾几何而不亡［31］。
宿上唐之候馆兮，听晨鸡之悲鸣。濯余缨于泌水兮，瞻桐柏之攲嵚［32］。飘风熛怒以来东兮，薄寒惨凄而中人［33］。云漫漫以承空兮，霰雪下而缤纷。念往人之阻修兮，叹行役之多艰。车陷淖而不进兮，马顿辔而盘跚。仆夫憔悴以怀归兮，憇章陵而南迈［34］。奠浊醪于汉祠兮，顾白水之如带［35］。真人一去而不返兮，佳气葱郁而如在［36］。
历崎岖之九邑兮，涉川路之千里。心淡淡而忘食兮，筋骨疲乎鞭箠。唯君子之无累兮，虽九夷其可居［37］。矧神农之所宅兮，土深厚而无虞［38］。诵孔氏之法言兮，疾没世而无名。就寂寞以闲处兮，非余心之所凭［39］。植木兰以为篱兮，涂申椒以为堂蕙。披靡而盛茂兮，众香郁其芬芳［40］。优游偃息静以索志兮，又何必归夫故乡［41］！
（《宋文鉴》卷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皇六世之十祀：宋朝建国后第六个皇帝的第十年，即神宗熙宁十年（1077），作者随父居住京城。宾：客居。京师：汴梁（今河南开封市）。
［2］奉晨昏于庭闱：早晚侍奉父母。《礼·曲礼》：“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庭闱：父母所居之地。束皙《补亡诗·南陔》：“眷恋庭闱，新不遑安。”忽十年其于兹：指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作者客居京城已十年，随父亲贬谪随州。
［3］梦梦：混乱不明的样子。《诗经·小雅·正月》：“民今方殆，视天梦梦。”巇（xī）危：高峻的山颠。射利：追求财利，谓见利疾速求取，如射之发矢。左思《吴都赋》：“乘时射利，货丰巨万。”
［4］骛（wù）：奔驰。精神：精力，心力。末流：功名利禄。廉士：品行高洁的人。耻：以为耻辱。
［5］前哲：前代的圣哲。高蹈：远避功名，隐居不仕。张协《七命》：“嘉遁龙盘，玩世高蹈。”临川流而盥（guān）耳：皇甫谧《高士传》卷上：“尧又召为九州长，由不欲闻之，洗耳于颍水滨。时其友巢父牵犊欲饮之，见由洗耳，问其故，对曰：尧欲召我为九州长，恶闻其声，是故洗耳。”
［6］复：返回。已：语末助词。纠NFDF1（mò）：绳索缠绕，比喻众议纷纶。NFDF1，绳索。白圭：纯美的白玉。多疵（cǐ）：有许多斑点。我公：我的父亲。见尤：被指责，加罪贬谪。《宋史·奸臣传·邢恕》载宋神宗病危时，邢恕谋立雍王、曹王不成，离间宰相外戚，被贬随州。
［7］甲子之良辰：宋哲宗元祐元年二月甲子日（二月五日）。安舆：安车。南征：南行。
［8］仲尼去鲁：《孟子·万章下》：“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赵岐注：“淅，渍米也，不及炊，避恶亟也。鲁，父母之国，迟迟不忍去也。是其道也。”淹留，久留。《楚辞·离骚》：“时缤纷以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
［9］肃驾：整治车马行李。司空图《司空表圣文集》卷一〇：“双龙肃驾，爰钦九辩之神，八凤迎祥，再睹咸英之荐。”来饯：来饯行。班：分布。豆觞（shāng）：食器酒具。水湄：水边。
［10］踟（chí）蹰（chú）：徘徊，犹豫不决的样子。发轫（rèn）：轫，刹车木，行车前必先去轫，故称起行为发轫。国门：城门，《国语·越语·勾践灭吴》：“王乃命有司大令于国曰：苟任戎者，皆造于国门之外。”韦昭注：“国门，城门也。”穹（qióng）崇：高大。陈士元《论语类考》卷一五《宫墙》：“朱子曰：古人宫外惟有墙，无今人廊室。元按：《释名》云：宫，穹也。言屋见于垣上，穹崇然也。”
［11］小人：作者自称。予衷：我心。
［12］盘纡（yū）：迂回曲折。豁：山中空旷、深邃之处。
［13］呦（yōu）呦：鹿鸣声。《诗经·小雅·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嘤（yīng）嘤：鸟叫声。《诗经·小雅·伐木》：“伐木丁丁，鸟鸣嘤嘤。”
［14］怅（chàng）：失意。遑（huáng）遑：惊恐不安。悁（yuān）悒（yì）：忧郁。《楚辞·九思》：“孤雏惊兮鸣呴呴，思怫郁兮肝切剥，忿悁悒兮孰诉告？”谁咎：埋怨谁。《周易·同人》：“象曰：出门同人，又谁咎也？”
［15］脂车：驾车。《诗经·邶风·泉水》：“出宿于干，饮饯于言。载脂载舝，还车言迈。遄臻于卫，不瑕有害。”朱熹注：“干言，亦所由适卫之地也。脂，脂车也。舝，设舝也。还车，还施其车而试之也。遄，疾也。害，何也。言其至卫，非有瑕疵也，而曷为不许哉？”税驾：休息。《史记·李斯列传》：“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索隐：“税驾，犹解驾，言休息也。李斯言己今日富贵已极，然未知向后吉凶止泊在何处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