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髡
淳于髡，战国齐人，复姓淳于，为齐之赘婿。主要活动于齐威王（前356—前320年在位）朝。用为客卿，列上大夫（《史记·田敬仲完世家》），亦曾为博士（《说苑·尊贤》记淳于髡事，称之为“博士淳于髡”）。他学无所主，博闻强记，滑稽善辩。曾用隐语讽谏威王罢长夜之饮，以求居安思危、革新朝政。数使诸侯，未尝辱命。此外，《晏子春秋》一书当由其编成（参赵逵夫《〈晏子春秋〉为齐人淳于髡编成考》）。事见《史记·滑稽列传》《孟子荀卿列传》。
“讽齐威王”是一篇先秦时期的文字，司马迁写《史记》时采入《滑稽列传》。姚鼐《古文辞类纂》卷六四收入。威王八年（前349），楚国侵齐。淳于髡奉命使赵，得精兵十万，革车千乘，楚国闻风，不战而退。本篇便是这一时期之作。刘勰《文心雕龙·谐》云：“昔齐威酣乐，而淳于说《甘酒》。”所指即本篇。其言辞滑稽，行文诙谐，论事说理又排比铺陈，层层递进，且语多用韵，故以赋目之。
威王八年［1］，楚大发兵加齐［2］。齐王使淳于髡之赵请救兵［3］，赍金百斤［4］，车马十驷［5］。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缨索绝［6］。王曰：“先生少之乎［7］？”髡曰：“何敢！”王曰：“笑岂有说乎［8］？”髡曰：“今者臣从东方来，见道傍有禳田者［9］，操一豚蹄［10］，酒一盂［11］，祝曰：‘瓯窭满篝，污邪满车［12］，五谷蕃熟，穰穰满家［13］。’臣见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14］，故笑之。”于是齐威王乃益赍黄金千溢［15］，白璧十双［16］，车马百驷。髡辞而行，至赵。赵王与之精兵十万，革车千乘［17］。楚闻之，夜引兵而去［18］。
［1］威王八年：公元前349年（方诗铭《中国历史纪年表》）。《六国年表》以为公元前371年，恐误。威王，齐威王，名田因齐。公元前356—前320年在位。
［2］加齐：加之于齐，指进攻齐国。加，进攻。
［3］之赵：到赵国去。之，到。
［4］赍（jī）：付给，携带。
［5］驷（sì）：古代一车四马叫一驷。
［6］冠缨索绝：指淳于髡笑得前仰后合，把帽带都笑断了。冠缨，帽带。索，尽。绝，断。
［7］少：以之为少。
［8］说：说解。按：此处“说”指有故事性的说解。先秦时“说”是一种特殊的文体，指有寄寓意义的小故事。《战国策·齐策四》“齐宣王见颜斶（chù）”章“王曰：有说乎”，宋玉《登徒子好色赋》“王曰：亦有说乎？有说则止，无说则退”等，用法皆类此（参马世年《〈韩非子〉的成书及其文学研究》）。
［9］傍（páng）：通“旁”。禳（ráng）田者：向田神祈求丰收的人。禳，祈求消灾的仪式。田，田神。
［10］操：持。豚（tūn）：猪蹄。
［11］盂（yú）：盛酒器。
［12］此句是说祈求高地的收获满竹笼，低地的收获满车。瓯（ōu）窭（lōu）：贫瘠的高地。篝（gōu）：竹笼。污邪（yé）：低洼的田地。
［13］五谷：稻、稷、黍、麦、菽。蕃（fān）：茂盛。穰（ráng）：丰盛的样子。
［14］狭：少。 奢：多。
［15］益：增加。溢：通“镒”，重量单位。二十两或二十四两为一镒。
［16］璧：玉制礼器，也用做装饰品。
［17］革车：裹有皮革的重战车。乘（shèng）：一车四马为一乘。
［18］此句义为连夜退兵。引：退却。
威王大说［1］，置酒后宫，召髡赐之酒。问曰：“先生能饮几何而醉？”对曰：“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2］。”威王曰：“先生饮一斗而醉，恶能饮一石哉［3］！其说可得闻乎？”髡曰：“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傍，御史在后［4］，髡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醉矣［5］。若亲有严客［6］，髡帣鞠［7］，侍酒于前，时赐馀沥［8］，奉觞上寿，数起［9］，饮不过二斗径醉矣。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然相睹［10］，欢然道故［11］，私情相语［12］，饮可五六斗径醉矣［13］。若乃州闾之会［14］，男女杂坐，行酒稽留［15］，六博投壶［16］，相引为曹［17］，握手无罚，目眙不禁［18］，前有堕珥，后有遗簪［19］，髡窃乐此［20］，饮可八斗而醉二叁［21］。日暮酒阑［22］，合尊促坐［23］，男女同席，履舄交错［24］，杯盘狼藉［25］，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26］，微闻芗泽［27］。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故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以讽谏焉［28］。齐王曰：“善。”乃罢长夜之饮［29］，以髡为诸侯主客［30］。宗室置酒［31］，髡尝在侧［32］。
（《史记》，中华书局点校本，1982年）
［1］说（yuè）：通“悦”。
［2］按，此处斗与石均为容量单位，石是斗的十倍。
［3］恶（wū）：如何，怎么能。
［4］执法：执法的官吏。御史：官名，掌管文书和记事。这里指执行酒令，监察失仪的人员。
［5］径：直，就。
［6］亲：指父亲辈。严客：尊敬的父辈客人。严，敬重。
［7］帣（juàn）（gōu）鞠（jì）：卷起袖子，屈膝而跪。帣，通“卷”，束扎。，袖子。，同“跽”，长跪。
［8］馀沥：剩下的酒。沥，液体的点滴。
［9］此句义为捧起酒杯敬酒祝寿，多次起身应酬。奉：同“捧”，进献。觞（shāng）：盛酒器。
［10］卒然：突然。卒，通“猝”。睹：见。
［11］道故：叙离情。
［12］私情相语（yù）：相互倾吐心里话。
［13］可：大约。
［14］若乃：至于。州闾（lǘ）之会：乡里的聚会。
［15］行酒：依次饮酒。稽留：延长、停留。
［16］六博投壶：古代两种赌输赢的游戏。六博，类似现在的走棋。投壶，以箭投壶，中者为胜，不中者饮酒。
［17］曹：同辈、伙伴。一说曹为角力比赛的分组，敌对双方各为一曹。
［18］此二句是说男女相互握手，也不受处罚，眉目传情，也不禁止。眙（chì）：直视，注视。
［19］堕珥：掉在地上的耳环。遗簪：失落在地上的发簪。以上指饮酒后男女杂处时场面的混乱。
［20］窃：私下，暗自。乐：喜欢。
［21］醉二叁（sān）：两三分醉意。叁：通“三”。
［22］阑：将尽。
［23］合尊促坐：把余酒合成一樽，大家促膝共饮。尊，通“樽”，酒器。
［24］此句是说男女的鞋子错杂地放在一起。履：鞋子。舄（xì）：木底鞋。
［25］狼藉：乱七八糟，杂乱不堪。
［26］罗襦：薄罗短衣。罗，有花纹轻而薄的丝织物。襟解：衣襟解开。
［27］芗泽：浓浓的香气。芗（xiāng），通“香”。泽，汗，或指女性用的脂膏。
［28］讽谏：用委婉之语规劝他人。
［29］长夜之饮：通宵的宴饮。
［30］诸侯主客：指主持接待诸侯宾客的交际官。
［31］宗室：王族。
［32］尝：通“常”，经常。
评
淳于髡尽管为滑稽之人，但其“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史记·滑稽列传》），故而“其辞虽倾回，意归正义也”（《文心雕龙·谐》）。《讽齐威王》便是一篇寓庄于谐的赋作。刘勰说本篇“意在微讽，有足观者”，可谓一语中的。这种以谐谑之辞来讽谏的方式，正是先秦以来俳优们所常用的，即所谓“优语”或“俳词”。而以“优语”为赋也是当时文学发展的实际。清吴见思云：“淳于髡一段，纯用赋笔，句法奇秀。”（《史记论文》第八册），章太炎亦说“淳于髡《谏长夜饮》一篇，纯为赋体”（《国故论衡·辨诗》），并为卓识。
“赋出优语”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冯沅君说“汉赋乃是‘优语’的支流”（《汉赋与古优》），任二北继而提出“赋出于俳词”说（《优语集》），曹明刚进一步论证此说，并说本篇“结构和体式，与《卜居》《渔父》和宋玉的《风赋》完全相同”（《赋学概论》）。如果结合优语主要表现为“隐语”的特征，并联系荀子《赋篇》以“隐语”为赋的事实，那么，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优语与赋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尽管赋之源头是否只是优语还可继续讨论。
本赋对于后来的小说也有较大的影响。吴见思云：“但见其齿牙伶俐，口角香艳，清新俊逸，另用一种笔意，亦取其意思所在而已，正不必论其事之有无也，而已开唐人小说传奇之祖矣。”（同上）李景星更是谓整篇《滑稽列传》“是太史公游戏文字，唐人小说之祖也”（《史记评议》卷四）。这也表明了早期的赋与其他文体并生的状况。
（马世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