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崇得仿佛是在为李商隐加冕,要让大家视李商隐为古今骈文第一人。《四库全书简明目录》之《李义山文集笺注》提要说:“李商隐骈偶之文,婉约雅饬,于唐人为别格。”(《四库全书简明目录》,603页。)从这些论述来看,善写公牍骈文的陆贽也曾编有一部类书:《备举文言》(有关此书的详细情况请参见本书附录二“唐代类书提要彙编”之《备举文言》条。”)
)。李商隐的公牍文不祇是一般的官样文章,他在公牍文的种种程式与套数之中,就是骈文的新发展。它以真挚曲畅特点,罕用典事而情理兼至。故虽亦以排偶的语句行文,而词显意明,情切理当,绝无重迭冗沓、繁碎漫缓之弊,而有浅近易解、精警感人之效。这就通行数朝一直沿用了四五百年的骈体章表开闢了一条新路,从而延续了公牍骈文的生命(《骈文史论·陆贽奏议之骈体》。)。
陆贽的骈体公文,和一般骈体公文不一样,不讲究典故辞藻,浅近易解。类书对他来讲其意义就不再是成语、典故的数据库了,类书更多的是为他提供作各种政论的知识背景。在上文“类书与制举”中,我们讨论过《群书会元截江网》等类书怎样为作策论的举子们提供历代制度简说,以及古往今来的好议论。陆贽大概也是在这个意义上使用类书。关于宰辅大臣们如何利用类书,请参看本书绪论第一节“类书的多重身份”之“类书:宰辅之书”。
公牍文的专业作者分为两类,一是上面我们刚讲过的中央翰林院、中书省的官员们,二是地方方镇幕府的判官、掌书记之类。下面我们就来看掌书记等的文字生活(对地方幕府中掌书记等的文字生活的描述,主要参考戴伟华《唐代幕府与文学》一书。)。
翰林学士是皇帝的秘书,代皇帝写下行的诏令;掌书记等则是方镇幕主的秘书,代幕主写上行的呈报朝廷的奏章。这些奏章很重要,起着沟通方镇与朝廷的作用。而且若奏章得到皇帝赏识的话,奏章的执笔者,也就是判官、掌书记们,有可能被皇帝调到翰林院知制诰。令狐楚就是因为在太原幕府中章奏文章很著名,被徵调到中央知制诰,然後平步青云的(参看《唐才子传校笺》卷五,379页。)。所以当时的文士很注重上呈给朝廷的章表。
幕府的文字工作很繁重,除了给朝廷的奏章外,方镇本身的文书往还也很多,如徵辟、狱讼,还有方镇之间的沟通。方镇上呈给朝廷的奏章,还有方镇之间的文书,除了军国大事以外,许多都是礼仪性的,相互贺节、贺官、候问起居、答谢等等。因此在唐代的方镇幕府中存在着一大批文人,在幕府从事文字工作,在当时的文士来说,是一种很普遍的职业。特别是到了中晚唐,中央政府越来越软弱,地方藩镇的权利越来越大,幕府大兴,幕府章奏之学成了很吃香的谋生手段。有的文人进士及第後,先入幕府,然後升入中央。有的文人则一辈子辗转于幕府之中,靠骈四俪六地写章表维生。李商隐是後一类文人的代表。
幕府章奏和朝廷诏令一样,都是高度程式化的官样文章,这样的文章有很多定格,很多套路。要在幕府裏从容地完成繁重的文字工作,必须对这些定格、套路很熟悉。因此有些文人就借用了类书的编纂体式,对公牍文的各种套数进行彙总、排比、整理,编成一些小册子供自己公文写作时参考。《直斋书录解题》类书类《金钥》条云:
唐太学博士河内李商隐义山撰。分四部,曰帝室、职官、岁时、州府。大略笺启应用之备。
《郡斋读书志》类书类《记室新书》条云:
唐李途撰。采摭故事,缀偶俪之句,分四百门。途,中和中东川掌记,因以名其书云。
为了更好地理解李商隐等人所编的这类小工具书,我们在这裏简单谈谈表状笺启书仪。所谓表状笺启书仪,就是指幕府的文职人员代幕主所写的各种官用书信,也就是表、疏、章、奏等。这种书仪类著作主要有两种形式:一种为实际使用过的表、状、笺、启书信集成;另一种则是无具体人名、事件,按照表、状、笺、启规定套式设计的范文样本(参见《唐礼摭遗——中古书仪研究》,80页。)。前者以令狐楚《表奏集》、温庭筠《汉南真稿》、李商隐《樊南甲、乙集》、刘三复《刘三复表状》、刘邺《甘棠集》为代表。後者则以郁知言《记室备要》和与其性质相同的一系列不知撰者姓名的敦煌卷子为代表。这两种书仪类著作古人都归入集部算作文集。
这两种形式的书仪,与《金钥》类图书,是在同一种时代气氛下产生的处于同一功能系统的图书。《金钥》一类书是为写作这类公文储备材料。《记室备要》一类书,是具体指导如何写作这类公文的教科书。而《樊南甲、乙集》等则是幕府文人们毕生心血的结晶,寄寓了显著的个人风格,这些作品也将被後人作为表状笺启等公文写作的模板。
宋以後辅助公牍文写作的著作,随着印刷术的昌明,也越来越发达。这些图书有的像《金钥》、《记室新书》,祇是按公文的写作门类收集辞藻,如宋代任广编的《书叙指南》(《四库全书总目》类书类《书叙指南》提要:“其书皆采录经传成语,以备尺牍之用,故以‘书叙’为名。”)。有的像《记室备要》,设定公牍文的各种样式,如时代不详、作者也不详的《启劄青钱》(《四库全书总目》类书类《启劄青钱》提要:“所载手书正式,一曰具礼,二曰称呼,三曰叙别,四曰瞻仰,五曰即日,六曰时令,七曰伏惟,八曰燕居,九曰神相,十曰尊候,十一曰托庇,十二曰人事,十三曰未见,十四曰祝颂,十五曰不宣。亦近日书柬活套之滥觞也。”)。有的则祇是分门类搜集范文,像一部总集,如清代陈枚选编的《留青新集》(《燕京大学图书馆目录初稿·类书之部》之《留青新集》提要:“此编卷首题‘应酬全书’四字。……按此书以徵辑诗文论,当入文学总集类。今因《八千卷楼书目》列入类书,复因其中内容,实与类书相似,故並前书,互见于类书类。姜书阁先生说:
陆贽奏议就是中唐时期的新体骈文公牍,他们很看重这些作品的价值,与群士皆求进。也有的综合性很强,既搜罗辞藻丽句,又指导做法,提供范文,如宋代无名氏的《翰苑新书》(《四库全书总目》类书类《翰苑新书》提要:“其书分前、後、别、续四集,疑未必出一人之手。前集皆为书启之用。自一卷至六十卷皆以职官分目,下至盐官、酒官之类,亦皆备载。六十一卷至七十卷,则以家世、阀阅、座主、门生之类分目。且每门之中,皆冠以历代事实,次以宋朝事实,次以自叙,次以旁引,次以群书精语,次以前贤诗词,次以四六警语。後集止备表笺之用。一卷至十九卷以大典礼分目,而附以谢恩陈乞。二十卷至二十六卷则录宋代表笺之文。後集下一卷至五卷为类姓。六卷则惟列发举、词科、入学三目。盖补前集之遗。别集皆录宋人劄状、致语、朱表、表文、青词、疏语、册文、祝文、祭文之属。其劄子以五提头、七提头、九提头分目,盖当时之式。其朱表则青词类也。续集录宋人书启。一卷至二十三卷以官分目。二十四卷至四十二卷以事分目。又以广别集未备之体耳。其书本为应酬而作,惟取便检用,不免伤于繁複。”)。这些指导公文写作的图书,古人一般都把它们归入子部类书类。
在本节的最末,我们说几句题外话。科举文学与官用文学,虽然同属于官人文学的范畴,但两者在文士们心目中的地位却有天壤之别。科举文学很被鄙视,官用文学则很受崇拜。
我们知道韩愈热衷科举,曾考过好几次进士试,但他却把应试时所作诗赋当作自己作品中的污点。他说:“退自取所试读之,乃类于俳优者之辞,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月。”还说:“使古之豪杰之士,若屈原、孟轲、司马迁、相如、扬雄之徒进于是选,仆必知其辱焉。”(《韩昌黎文集校注》卷三《答崔立之书》,167页。)韩愈对应试诗赋的态度代表了当时很多有识之士的看法。散文和传奇作家沈亚之总结他应进士试不第的原因说:
时亦有人勉亚之于进士科,言得禄位大可以养上饱下。去年始来京师,实在是我国骈体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精品(此段论述参考了董乃斌先生的论文《樊南美文与中国文学的一个特点》。)。,而试以八韻,雕琢绮言与声病。亚之习未熟,而又以文不合于礼部,先黜去(《与京兆试官书》,《沈下贤文集》卷八。)。
在上文论“类书与科举文学”时,我们曾引用过《诗话总龟》裏的一段文字,那段文字和沈亚之的意见差不多。大意就是说,应试诗赋和通常的文学创作完全不同,祇不过是在繁琐的声律桎梏下,勉强把一些典雅的语词组织成篇。在这样的桎梏下,许多大诗人写出来的作品与儿童无異,幼稚可笑。
官用文学,无论是下行的诏令,还是上行的奏疏,都受到普遍的重视。唐代应试诗赋流传到现在的少之又少,当时的文人们大概差不多都和韩愈一样,把它们当作令人汗颜的俳优之辞,不愿好好搜集整理。属于官用文学的诏令、章表等受到的待遇却不一样,两唐书的志裏记录有很多这方面的文集,其中有不少还完整地流传到了现在,比如陆贽的《翰苑集》,李商隐的《樊南甲、乙集》。有意思的是,陆贽除了收集其诏令、奏疏等公牍文的《翰苑集》以外,本来还有诗文等其他方面的著作,可这些著作如今都散佚了,唯有《翰苑集》保存得比较完好,足见经典的公牍文在封建时代多么受重视。
《旧唐书·张说传》说:“(张说)为文俊丽,用思精密,朝廷大手笔,皆特承中旨撰述,天下词人咸讽诵之。”诏令文被称为“大手笔”,出色的诏令文会被天下的读书人争着记诵。唐代裴廷裕《东观奏记》卷下说:“(李)商隐以盐铁推官死……文章宏博,笺表尤著于人间。”李商隐一生坎坷,官小人微,为他在生前赢得声誉的是“笺表”等骈体公牍文。《旧唐书·令狐楚传》还记载了这样一件带神奇色彩的事:
(河东节度使)郑儋在镇暴卒,不及处分後事,军中喧哗,将有急变。中夜十数骑持刃迫(掌书记令狐)楚至军门,诸将环之,令草遗表。楚在白刃之中,搦管即成,读示三军,无不感泣,军情乃安。自是声名益重。
令狐楚所草表文被认为是制止住军队哗变的原因,可见在当时这些公牍文被寄予的重大的政治社会意义。
除了因为关係国家大事而受人尊重,官用文学裏确有不少文学价值很高的作品,比如李商隐的《樊南甲、乙集》。李商隐很看重自己的公牍文,《樊南甲集》、《樊南乙集》这两个集子都是他自己编的。这两个集子在後人那裏得到了崇高的评价。《四六丛话》的编者孙梅在追述了骈文史、批评了徐陵、庾信以来直到宋人骈文的缺点之後,总结说:
惟《樊南甲、乙》,则今体之金绳,章奏之玉律也。循讽终篇,其声切无一字之聱屈,其抽对无一语之偏枯,才敛而不肆,体超而不空。学者捨是何从入乎?(《四六丛话》卷三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