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瑶和张虔裕虽然没有什么深交,但毕竟在军中共事了十多年。于是他亲自来到刺史府外,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好几年不见,张虔裕显然比从前瘦了许多,但精神却很饱满,面色依旧红润如初。
“久不见将军,气色不减当年啊!”宗瑶上前寒暄道。
虔裕笑道:“我这张红脸什么时候都显得精神。初到任上时,那里的老百姓都说我面色很有关二爷的遗风,所以大多信服得很。”
“宗瑶荣幸得很啊,这关二爷可是请也难请,不知道哪阵风把您吹来了?”
“是一位贵客想念将军,我只是陪同这位贵客专程前来邛州的。”
“哦?不知是哪一位贵客啊?”
虔裕闪过身子,让过身后的一人:“便是这位……”
宗瑶顺虔裕手势方向一看,经不住“哎呀”一声:“老师,您可想死学生了!”说罢便上前向郑顼施大礼。
郑顼扶起宗瑶:“我也是听说你来任上,想想两地也不算太远,这才专程前来见你一面。”
“我却不知道老师您竟然在导江,本该学生前往探望您老,怎能让您屈尊前来?”说着,连忙招呼手下牵马,又将郑顼、虔裕一行让到了校场边的帐篷里。接着,唤来夫人蔺岚,一同见过他们的大媒人。
郑顼手捋胡须,悦然向蔺岚道:“我早知道王夫人是位女伯乐,所以专程挑选了一匹良驹送来,不知夫人可曾驯服?”宗瑶听罢恍然大悟,原来郑顼是早已经知道了蔺岚相马的功夫,这才特意赠送。
郑顼见蔺岚的面上挂着信心满满,猜想她已经兑现了七天驯服此马的许诺。
果然,蔺岚叫人牵来那匹千里良驹。这马早已经被套上了马鞍。随后,蔺岚翻身上马在郑顼和张虔裕面前一显身手。骏马围着校场跑了两圈,诚然完全被马背上的主人驯得服服帖帖。
见此情形,张虔裕不由击掌叫绝。郑顼也是惊叹:这匹千里良驹性如烈火,平日里连人靠近它都难,不知道王夫人用什么方法让它变得这般温顺。
蔺岚被赞扬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将这七日驯马的经过一一讲来:
原来,自打导江捕快走后,一连两天,蔺岚想尽了各种招数,却都拿它毫无办法。来软的吧,你对它越好,它越是觉得你好欺负;来硬的吧,这倔强的牲畜死活也不肯被人骑在身下。蔺岚被摔了七八次,着实没了主意。
看见妻子两日来被这烈马弄得遍体鳞伤,宗瑶既心疼又着急。他劝妻子,实在不行就不要驯服了。你虽然是女中豪杰,但是这般少见的烈马即使不能驯服也不会被人笑话。蔺岚撇撇嘴,嗔怒道:“这事就不要你操心了。我答应的事情自然会做到。”
清晨出步户外,让人感到阵阵凉意。一夜新陈,校场四周的深草结下了厚厚的霜层。山风袭来,本该随风而动的草群倒似凝固一般的雕塑。蔺岚又是一夜不眠。十多年来,她在父亲的教导下见过许多名驹,也亲自调教过不少悍马,可是却从未遇到过像这千里良驹一样难以对付的对手。不知不觉,她又来到了马厩。一长一幼两个典厩官见到是刺史夫人到来,慌忙上前请安。蔺岚问起这一夜千里良驹可曾老实。一个年长的笑着摇头:“这宝马折腾了一宿,又是嘶鸣又是尥蹶子……”
蔺岚皱起了眉头:“半夜里没有人打扰它也这样不老实?”
年幼的道:“都是小的失职,这几日马厩没有打扫干净,凭空多了一窝耗子。半夜里两只耗子出来偷吃饲料,把良驹给惊了。”
蔺岚起初觉得有些好笑。虽然马害怕老鼠并非不可能,但是对于这样性情彪悍日行千里的宝马良驹,怎么可能这样胆小?她便问年幼的典厩官:“你刚才说的是你亲眼所见?”
“借小的十个胆子也不敢在夫人面前说谎!半夜里我听见宝马嘶鸣,我便起身掌灯来见,正好看见两只耗子在饲料堆上偷食。宝马畏惧退到了围栏角上,有一只耗子从它面前经过,它便拨动前蹄长鸣不止……”蔺岚听罢,心里琢磨半晌。她觉得如果这千里良驹果真连老鼠都害怕,很可能性情暴躁只是给人的假象,它的内心对陌生的一切都感到不安,这或许才是它难以被驯服的真相。想到这里,她灵机一动,让这小孩去寻一些爆竹。由于青城山是道教的发祥地,受到道士炼丹的启示,西川人很早就用硝、硫黄和木炭自制一些简易的炸药。到了晚唐时节,西川乡民都会在辞旧迎新的时候自制一些爆竹。时下刚是四季新元旦,万寿初春朝,小孩儿很快便从乡民那里寻找到一些爆竹。远远的,在校场另一端这些爆竹响起,,虽然马厩这里已经没有那种爆竹炸裂的惊响,但蔺岚果然还是见到这匹胆小的骏马不安地踱步。
见此情形,蔺岚已经胸有成竹。她命典厩官预备许多锣鼓,每次喂食前半个时辰便在马厩前不断敲击。每到锣鼓声停下时,蔺岚便亲自来到马厩,一面给它喂食,一面抚摸它柔顺的鬃毛安抚它。蔺岚自小就和马儿打交道,她那温柔平缓的声音能让动物感受到她的心灵。蔺岚常常以能和马用语言沟通而骄傲。
几天下来,这匹千里良驹每次在受惊之后便能得到主人的慰藉。在一面进食的同时,它那惶恐的心也能随着蔺岚的安抚而渐渐平息下来。仅仅三天,它不仅对蔺岚产生了极度的依赖,而且胆子较以前也增大了许多。锣鼓声前它已经习以为常,而且据那小孩所说,夜里还曾见到它驱散耗子的情形。
蔺岚感到时机已经成熟,第七日,她特意选配了最好的马鞍和缰绳。翻身上马的时候,这匹宝马已经对主人没有半分排斥。随后,蔺岚跃马扬鞭,骏马便如风过一般飞驰出了校场,奔驰在起伏不平的山路间。这时候,蔺岚才真正感受到这匹骏马无可估量的潜质:陡峭的山路只以后腿轻踏,便纵身而上;数丈的溪流只在奋起一跃,便纵横两岸。半日的奔腾,千里良驹显示出了出众的速度和耐力,是蔺岚从前见识过的所有马匹都无法相比的。
蔺岚说罢驯马的经过,在场的众人无不为刺史夫人这般机智和胆识所折服。郑顼更是欢喜地感慨:“江湖上都传言绵竹何员外是当世伯乐。有道是冰出于水而寒于水,青取于蓝胜于蓝啊!王夫人不光能识马,还能驯马,真天下奇女子也!”
蔺岚好奇地问:“导江河流山谷地区,张大人怎么会在这里寻找到这样的良马?”
“说来话长了……”张虔裕的面庞写满了沉思与回忆。来导江的这几年间,他经历了许许多多不曾经历的事情,更重要的是他的心胸在这几年间变得明朗而豁然……
自打张虔裕来到了导江,楗尾堰就成了他常去的地方。几乎每天,他都会或在离堆或在索桥一侧观望这他为之赞叹的杰作。摆在他面前的,几乎是一座永远无法超越的丰碑,他常常想,这个世上少有能和楗尾堰媲美的工程了。如果有,那或许只能是横亘在大唐王朝北部延绵不断的万里长城。
又是一个下午,风口的呼呼声围绕着离堆。望着眼前的滚滚波涛驯服地从宝瓶口流入,他心中那种无可名状的激情顿时被激发了出来。他不会吟诗作赋,于是借用了郑顼先前吟诵的两句来抒怀:“蜀主激荡一梦,顾视河川!”顿时,主公王建的那种即将平定三川的豪迈以及对他的信任都如潮水一般涌动出来。
“张大人喜欢这两句?”不知什么时候,张道古已经悄然来到他的身旁并肩坐下。这个性格有些古怪的老头,据手下说很少能够让人亲近。可是每当张虔裕表现出对古堰的兴趣时,他就忽然热情而欢悦。
“喜欢啊!每读到这句,我会想起我的主公,这滔滔江水的豪迈就像他志在征服三川的那种气魄!”
没想到,张道古不屑一顾地呵呵一乐:“张大人这句话有些露怯了。倘若诗中所指的‘蜀主’是琅琊王,那不光是这首诗的败笔,更是对诗人英明一世的讽刺!”
张虔裕惊讶万分,没想到这个怪老头竟然对他敬畏的主公表现出如此的不屑。但他想到郑顼那般学问的人都对这个老头礼让三分,他本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也就将火气压了下来,细问道:“既如此,请教张青州这‘蜀主’是何人啊?”
“李冰!”张道古的对答斩钉截铁,“除了李冰,没有人能够配得上这样高贵的称呼!”
张虔裕恍然。的确,眼前一切的震撼都源于那个先秦时候的蜀郡太守,他配“蜀主”二字,当之无愧。
张道古似乎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这才将深埋在心中的一番见解缓缓道出:“所谓‘蜀主’,非是兵戈攻破三川的上将,也非拥有三川的权贵。千百年来,有多少王公贵族、将军元帅来这里攻城略地,来这里封王拜爵。司马错、张仪铁蹄踏平开明蜀王的雒城,修筑了坚不可摧的成都城墙,可是人们不会称他们为‘蜀主’,而将这样高贵的称呼送给了李冰。几百年后,昭烈皇帝刘玄德坐拥蜀地,成了这里第一位皇帝,可是导江的人们只记得他的丞相诸葛孔明。大人可知这是为何么?”见张虔裕不语,道古自答道,“李太守开湔堋,从此成都平原不再遭受洪涝,泽被的万亩良田更让这里成为举世闻名的天府之国。诸葛丞相倾注心血治理楗尾堰,让这里的百姓可以继续享用这项古老工程带来的恩泽。《吕览》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百姓的心中不会去记得那些用兵戈夺取政权的强者,而会永远铭刻施政于民、以民为本的父母官。城墙坚固,挡不住亡国故事;这岷江流淌,则永远记得利民千年的大德!”
张虔裕第一次听到这样精妙绝伦的见解,几乎惊得说不出话来。张道古所言,不仅让他心中“利民”的灵魂得到了共鸣,更让他从单纯的对楗尾堰的赞叹顿然明晰到此后肩负的责任!他突然悟到,自己来导江,并非是去守卫这一固有的水利工程,而是从这样一个杰作中寻找到李冰那种为民的精神!而这种奉献自身、造福于民的精神,纵然再过千年也依旧是永恒!
从此以后,受到指点的张虔裕,开始循着李冰当初勘察水利的足迹,两年间亲自走访了导江的各户民宅。而且,他还深入茂州,来到山谷的羌寨,来到西北的草原,来到康巴的帐篷。每到一处,他便细心询问了解百姓的疾苦和需求,有时候他还同那些汉人眼中的蛮夷同吃同住。很快,这位红脸堰官的名声就传遍了导江、青城、汶川的大部分地区。
又到一年盛夏,依山傍水的导江县依旧凉爽。当一轮上涨的江水又在鱼嘴分流下变得温顺的时候,张虔裕便带着几个当地的亲随又一次开始了北去茂州的征程。这一次,他想去亲自看看这磅礴的岷江水是从怎样一个山涧流淌出来的……
翻过一座座高山,蹚过一条条河流。触摸过一个个羌寨的碉楼,又亲抚过无边的草原……张虔裕那颗火热的心随着十余天的长途跋涉而激荡起伏。
“老爷,前面就快要到岷江源头了……”一个懂得康巴话的下属,问过了路边一个老阿妈,跑过来向虔裕回话。
张虔裕深深呼吸了下这里无比清新的空气,心里念道:终于到了!十多天的艰辛旅途,就是为了拜访这个神圣的活水源头。
“你问问这位老阿妈,这地方叫什么名字。”虔裕双手合十,对眼前的这位康巴老阿妈道了一声问候。老阿妈停下了手中转着的经筒,满是皱纹的面庞堆砌着幸福的微笑。那种由内而外的慈祥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幸福,笼罩着她身前的人们。虔裕不解,这里生活如此贫苦,他们为什么还活得这般幸福。
属下用康巴语和老人对话,回虔裕道:“老爷,她说这里叫川主寺。”
张虔裕一愣,问道:“这个‘川主’所指何人啊?”
属下弯下腰礼貌地向老阿妈询问。老人半闭双目,嘴里半分模糊地用当地语言发出两个音。已经不需要他的属下再做翻译了,张虔裕能够分辨出这两个音就是“李冰”。这和他猜想的如出一辙。有了先前张道古的点拨,他知道无论是川主还是蜀主都是指的这个为岷江的改变做出惊世骇俗一举的古人。但依旧出乎预料的是,这里距离导江万里之遥,而楗尾堰主要造福的是岷江下游。可是在岷江源头的康巴人却甘愿用这样一个称谓来称呼他,而且还有供奉他的祠庙。
虔裕一路思索李冰给偌大西川带来的福祉,几千年为民所记忆的缘由,一面继续往前追寻岷江源。
世界上,最原始的东西就是最纯洁的。这种纯洁让人的心灵又回归原始。自人降生之后,妄想、分别、执著迷惑了本就最真的心。而在这样一个纯洁而原始的景象面前,一切物欲贪念迷惑都消逝得无影无踪。留给人们的只有本就一尘不染的心。
张虔裕缓缓呼出一口气,陶醉在这样的风景中。从不吟诗作赋的他情不自禁地脱口而道:
融雪滴荡溪波流,万里江程沧海投。
白云绿草民为本,追慕川主弃封侯。
思绪回到了眼前。张虔裕对蔺岚、宗瑶感慨着:“如果没有去岷江源头走走,我永远不会知道我能够为西川的百姓做点什么。”他便继续回忆着,“这次去了康巴人的聚集地,我惊叹他们竟然拥有多得数不清的牛羊和马匹,然而却过着简陋的生活。他们除了这些牲畜,一无所有。许多康巴人、羌人都非常喜欢西蜀的上品茶叶,更是将蜀锦视为珍宝。要在前十年战乱的时候,这些东西名贵得紧,我听说令尊何老爷子为了一口蒙顶黄芽舍得一掷千金呢!可自打主公入主成都,接纳了张公兴茶劝农桑的策略,这茶叶和蜀锦已经广为西川百姓所享用。可对于生活在高原的康巴人、羌人来说,这些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稀世珍宝。”讲到这里,虔裕狠下心来,坦白道:
“我张虔裕,背着主公做了一件事,在导江县里开设了茶马互市!”
“茶马互市?”宗瑶第一次听说。
“对!康巴人、羌人马匹丰盛,用他们的马来换我们的茶叶!”
“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啊!如今大王征战三川,马匹吃紧,用价格低廉的茶叶能够换到马匹,康巴人不是吃了大亏?”
虔裕解释道:“这只是第一步。我用青城山的茶叶,已经换取了五百匹良马。赠予夫人的这匹‘楚骓’便是从其中择选出来的。如果茶马互市在西川边境诸州广泛推行,便可与当地民族互通有无,到时候,不光是茶叶,包括瓷器、玉器、漆器、丝绸、锦缎都是他们向往的东西。他们的刀、银器以及牛羊马匹对我们来说正好是缺少的货物,而这些东西对改善他们的生活质量来说则无有大用。”
听到这里,宗瑶仿佛明白了:“我想,这需要禀告大王,不光导江,在邛州、雅州、茂州广泛推行才能形成气候!”
“对!我这次来临邛,正是为此事相求。”虔裕诚恳道,“我是大王亲封的堰官,我的职责只在护好成都的龙脉。可我想效仿先贤,做一件大事,背着主公私自在导江开设茶马互市,兼有延绵入汶的三百里茶马道。我想,如果要说动主公广为推行,则应该至少将大量的马匹送到成都充以战马。主公见到这互市的成果,一来可以免除我独断专行的罪过,二来才能够真正下决心推行。可是,导江毕竟是一个小县城,接触的也只是茂州部分远来的康巴人。所得这五百马匹,已经是极大的数量。而邛州则是一个大州,所辖边境居住各族黎民,倘若邛州能率先开设,则能迅速凑齐大量战马。到那时候,主公便不会怪罪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