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彷徨无奈的境地,江枫想到的第一个可以倾诉衷曲和商量大事的人,就是赫赫有名的书画家楚山。楚山今年六十八岁,是江城大学艺术学院的退休老教授,就住在江枫旁边的一幢公寓楼里。两个人既是近邻,又是忘年之交,平素走动相当频繁。
楚山身材魁伟,豹头环眼,秉性耿介,一身豪气。他的字画就如他的为人,雄浑,壮阔,粗豪,大气磅礴。就凭这个特色,许多商店、企业都喜欢请他题字,写招牌,做广告。他的字在闹市区、大街上随处可见。但是他从不收取报酬,即使物欲横流的今天,也是如此。他为江边村民题写了“迷津”两个大字后,村民们凑了一担香米、两条青鱼送给他,他不仅如数退回,逢年过节,还为村委会免费书写春联。他夫人梅晓萍是个心理医生,同样是一付侠义心肠,与丈夫可谓志同道合。在这个教授小区,他们以爱管闲事,乐于助人被人称道。
他们家住在一楼,三室一厅的住房只住着老夫妻俩。儿子女儿都另有住处。江枫来到他家时,老俩口刚吃完晚饭。梅晓萍照例泡上一壶铁观音,三个人就在餐桌前坐定。一提到白鸥,快人快语的梅晓萍不由分说,抢过了话头,像机关枪一样扫射起来:“哎,这个赵璧辉到底怎么啦,是不是脑子出了毛病?这些天来,老楚找他谈了好几次,我至少到他家跑了三趟。我这儿说破了嘴皮,他那儿却是针也插不进,水也泼不进,口口声声咬住了‘性格不合’。这不是屁话吗?现在要离婚的人,找不出理由,都拿这话做借口,这简直成了离婚的经典理由了!我真弄不懂,像像白鸥这么个天仙似的大美人,别人打着灯笼火把都找不到呢,他倒好,竟一脚把她蹬掉!这个‘小滑头’,他到底要干么?唉,现在的年轻人,实在叫你摸不透,从前还有个‘七年之痒’呢,如今是,结婚才两年,就迫不及待要分手了!我跟老楚,风雨同舟四十多年,当初——”
“哎呀,你又要翻那本陈年旧账了!”楚山皱起眉头,连忙打断她的话,“算了,算了,人家有正经事呢!”
“这陈年旧账,你自己不也当成宝贝吗?怎么现在倒不好意思说了?”梅晓萍赌气望着江枫说,“再说,江枫是个大作家,像我们这么精彩的素材,他拼命找还找不到呢!”
“那太好了!”江枫顿时来了兴趣,“今晚,你就好好给我说一说!”
“你别听她的,咱们还是谈正经事!”楚山正色道。
“你们的故事,对我来说,比正经事还要重要!”江枫心里明白,当着别人急于想讲心里话时,你若漠然置之,就是对他(她)最大的不敬,何况他在楚山夫妇眼里,一向是个感情细腻,善解人意的人。于是,他索性摆开架势,一连喝了两口铁观音茶,做出聚精会神、洗耳恭听的样子,笑着对梅晓萍说,“请开始讲吧!”
梅晓萍被江枫的一本正经逗笑了。他对楚山示威地白了一眼,说:“你看,人家小江多通情达理!”
“你说的是在文革中受到的迫害,是不是?”江枫有意为她的讲话提示铺路。
“就是就是!”楚山颇有点不不屑于老调重弹的神气。
“我要让现在的年轻人知道,我们老一辈的人是怎么对待爱情和婚姻的。”梅晓萍说。
“那我就更爱听了!我与楚老师相识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听你好好讲过呢!”江枫兴高采烈地说,他说的是心里话。
“你知道,老楚在文革中吃了多少苦头!”见江枫兴趣浓厚,梅晓萍更来了劲,“就为不小心打碎一个毛主席的石膏像,他被判了三年刑;后来,公安局横查竖查,查出他画的国画里藏着反动标语,又加判了五年。”
“这,我都知道。现在我想知道的是,他被判刑后,你当初是怎么过的?”江枫两眼盯着梅晓萍,恳切地说。
“他被送到淮北的劳改农场强制改造。我呢,被下放到一家街道小厂,做最苦最脏最累的活,每月只有二十多块钱生活费。按劳改农场的规定,家属探监,每年只有一次。我把一年中全部的希望全放在这次探监上了。为了从我的二十多元生活费中抠出钱来接济丈夫,我常常是花五分钱、二两粮票买一个馒头就当一顿中饭;下班后从菜场拣点菜皮回来煮一煮,就算是增加营养。所有计划供应的肉票、糖票、油票,我统统省下来,买了肉、油、糖,带给老楚。我还在家里的小饭桌下围上铁丝网,养鸡生蛋,把蛋一个一个攒起来,自己连一个都舍不得吃,全部带给老楚。从这儿到劳改农场有五百多公里,我乘长途汽车要奔波一天,下了车,还要走二十多里。我背着沉重的行李,在淮北农村的小路上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好容易搭上一辆装载水泥的马车,可车子摇晃得厉害,我不得不全身趴在水泥袋上;等到下车时,我满头满脸满身全是灰,一下子变成了个大灰狼,只露出两只被泪水打湿的眼睛!
“可是,我吃尽千辛万苦来到劳改队,队部却通知我,见面不能超过半小时,旁边还得有人监视。天哪!牛郎织女‘鹊桥相会’还有一天时间呢!难道说,我盼星星盼月亮,苦苦盼了一年,就盼来这受人监视的半小时!最使我难过的是,我昼思夜想的丈夫出现在我面前时,竟是一身褴褛,满脸黄肿,头发剃得光秃秃的。我多么想扑上去,紧紧搂住他,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呵,但是我咬着嘴唇使劲憋住了。我想,一年就这么半个钟头,应该高高兴兴,千万不能让他难过。我拼命在脸上装出笑容,将带去的东西一样一样交给他,告诉他,家里一切都好,不用为我操心。就这样,我把一腔情意浓缩在这半小时里,留给丈夫,让他一点一点慢慢消化、回味,换来整整一年的慰藉……。”
梅晓萍说不下去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楚山起初默默无声,此时也在暗暗垂泪。江枫出神地听着,望着两位情深意挚的老人,也忍不住唏嘘起来。
“从此,每一年中的这个难得的半小时,就成了我们夫妻俩最伤心,也是幸福的时刻,它是我们在茫茫苦海中唯一的救生圈啊!可是,仅仅这么一点点幸福,那时的‘左派’也要剥夺它。”梅晓萍掏出手帕擦了擦就要滚落下来的泪水,继续说下去,“街道小厂、居委会、法院和劳改农场都把动员我离婚当成政治任务。他们走马灯似的上门来威胁我,恐吓我,逼着我与老楚划清界限。我被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打了份假的离婚报告。为了不让丈夫受到刺激,我提前到农场去探监,把一颗水果糖郑重其事地塞到老楚手里。我在水果糖里包了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两句话:‘倘若见到离婚报告,千万不要相信,那是假的!我决不离婚,一定等你!’不久,一个被提前释放的劳改犯告诉我,读到这张纸条,被劳改生活折磨得万念俱灰的老楚,哭得就像个小孩。听到这话,我几天几夜睡不着觉。我思量,女人固然是柔弱的,可妻子和母亲却是坚强的呀,我一定要让他振作起来!就凭这样的信念,我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将所有的苦难全承受下来,将所有的苦水全吞咽下去。去淮北探监之前,我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装出笑容,到照相馆去拍了一张照片,然后将照片和一张纸条夹在衣服里,在见面时暗暗交给他。后来老楚告诉我,他看到我的照片,就像在暗无星光的寒夜里看到一轮明月,他贪婪地盯着、看着,真是千遍万遍也看不够啊!‘你把照片画下来,就当是练笔吧!才能,终究是埋没不掉的!’我写在纸条上的话,成了催促他奋进的号角。在昏暗的牢房里,他顽强地提起了画笔。对着照片,他给妻子画像;对着镜子,他给自己画像。难友们也纷纷请他画肖像。就连监管人员的孩子,也拜他为师,跟他学画。出狱时,他对我说了一句心里话:‘你是一个伟大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