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学院的“读活社会”活动,使新来的打工青年孔祥炫在一夜之间成了校园里的新闻人物。他的出名,是因为他并不是这个学校的大学生,却说出了大学生们说不出的惊人之语:“假如兽类也有格言,那末,它们的格言一定是:‘要记住,没有比人类更凶恶的敌人了。’假如兽类也有寓言,它们的寓言一定是《人来了》。”
晚上,在孔祥炫临时栖身的一间用作仓库的小木屋里,这位清洁工同时接待了本校学报和新闻周刊的两位记者。很快,新闻周刊抢先发出一条新闻——《本校新来的清洁工发表惊世宏论》。据采访,原来这名清洁工是山西人临汾人,高中毕业,今年二十五岁。由于父亲在矿难中身亡,母亲常年患病,六年前他放弃报考大学,利用外出打工的机会,考察社会,到处求教,刻苦自学,至今已自修完大学中文系的全部课程,目下又在专攻社会学。因风闻江城大学社会学院求真务实的学风独树一帜,故不远千里,慕名而来。……
这天晚上,江枫来到了他的小木屋。他是专诚来看望这位有志气的年轻人的。
初春的黄昏与深冬一样,依然黑得很早。校园里一幢又一幢古色古香的大屋顶教育楼,黑沉沉地蹲在暮色中。远远望去,那些高翘的飞檐,在落日的余晖中互相交叠,显得沉重而庄严。那排列成行的百年梧桐,将它们伸向碧空的枝桠交织成高入云霄的天然凉棚;走在林荫道上,看不到天空,听不到喧嚣,这就使这古老的校园愈加显得深邃幽静。此刻,只有校门口的音乐大楼飘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通往大饭厅的路上不时爆出一阵一阵欢声笑语。
孔祥炫住的小木屋就在社会学院教育大楼背后的小山坡上,屋前屋后全是密集的灌木丛,只有一点微弱的灯光,闪闪烁烁,从枝叶的罅隙中漏出来。江枫来到小木屋门口,才知道屋里没有电灯,一张临时搬来的课桌上点着一支蜡烛,课桌旁紧靠着一张破旧的单人床,显然也是从学生宿舍废旧的仓库里拣来的。孔祥炫刚吃完晚饭,在昏暗中猛然见社会学院院长大驾光临,吓了一大跳,呐呐地半晌说不出话。江枫坦率地说明了来意,他好容易才平静下来。
“哎,真不好意思,这儿连张凳子也没有,就在床上坐坐吧。”他把江枫让进屋子,两人便面对课桌,并排坐在床沿上。在蜡烛暗淡的光影里,江枫打量屋里,除了床和课桌,只有墙角里摆着一些清洁工具——拖把、水桶、刷子、竹丝扫把。床上一条薄薄的被子,已经漏出棉絮,枕头是用一大摞书叠起来蒙上一条毛巾做成的。桌上只有一个自用的茶杯,孔祥炫一阵乱找,居然在课桌里找到两个纸杯。江枫一再声称不喝茶,他还是一个劲地用开水涮那纸杯,然后找出一个小瓶,倒出一点液体在纸杯里,再冲进开水,恭恭敬敬地端到江枫面前,说:“江老师,这儿没有茶叶,就喝点糖水,润润喉咙吧。”
江枫接过那杯糖水喝了一口,甜腻腻的,一时不知为何味,仔细一辨,颇有点像咳嗽糖浆,再一瞥那小瓶子,果然贴着“川贝咳嗽糖浆”的标签。啊,这小伙子实在是迂得可爱!他拼命憋住了才没有笑出来。为了不让小伙子难堪,他又一连喝了两口。
“你这儿是不是太艰苦了!”他望着小伙子,心疼地说。他即刻感到自己的眼眶有点发热。
“哪里哪里?”小伙子乐呵呵地说,“江老师,这儿的条件太好了,俺说的是真话!您知道,现在像俺这样打工的,就业有多难,而俺一到这儿就找到了饭碗,每月有八百块钱呢!最叫俺称心的是,这儿有个很好的读书环境,工余时间可以去旁听你们的讲座,有问题随时可以向你们请教,真正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早逢春’!嘿,俺不交学费,照样上大学!”他边说边从床头上拿过一份报纸,指着一条新闻说:“江老师,您看,这是新华社发的消息,说的是美国一个名叫马克.库珀的人,原来在美国西部一家五百强企业负责监督金融预算,年薪七万美元。金融危机发生后,他失业了,最近总算找到了一份时薪十二美元的工作,专做擦洗门把手、清理地毯、打扫走廊的活儿。他妻子原来为丈夫当清洁工感到丢脸,现在却充满感激之情。与他们相比,俺应该知足了,您说是不是?”
“真是了不起!”望着小伙子一脸兴奋的神气,江枫忍不住赞叹,“现在我们的许多大学生就缺乏这种精神!他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因此,他们在不少地方跟你有差距,至少在思想境界上。那次会上,你的发言就是不一般!”
“江老师,俺那天是鲁班面前抡大斧,关公面前舞大刀,不知天高地厚!”他使劲搓着一双长满老茧的大手,红着脸说,“真没想到,俺一时冲动,给学校带来这么多麻烦!”
“哈哈,你这是给学校吹来一股清新的风!”江枫说,“这股风对大学生心灵的冲击,不可小看啊!”
“江老师,您这是对俺的鼓励。俺想,俺往后有些什么想法,随时去向您汇报、向你请教,你不会嫌俺烦吧!”
“嫌烦?哪里的话!朱熹说:‘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我们这些人在校园里呆久了,思想容易凝固,容易僵化,你们能不断地送来活水,我们可是求之不得啊!”
“江老师,俺昨天下了班到西水关外的长江边跑了一趟,俺一来就听说那儿有块‘迷津’碑,很有名气,跑去一看,果然不一般,上面还有您的题词:‘靠自己走出迷津,才是生活的强者。’写得太好了!俺在碑前站了很久很久,回来后一直在想……”
“想了些什么,能告诉我吗?”江枫顿时来了兴趣。
“俺想得很多,就不知对不对?俺想,咱们这个世界上,‘迷津’实在太多了。有的是咱们的认识跟不上,看不到真相,被假象牵着鼻子走了;有的是私心和贪欲人为地制造了假象,把真相蒙蔽起来,骗了别人,也骗了自己。前一种‘迷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后一种‘迷津’。”
“你说得很深刻,能不能说得具体一些?”江枫怀着惊喜,决定再次好好倾听这位有思想的青年的高论。
“我认为,当前席卷全球的金融风暴,就是贪欲造成的最大的‘迷津’。由于房地产泡沫引发的房价暴涨,让美国人错误地认为,只要借银行贷款来买房,就可以‘以房还贷’,甚至还可以大大赚钱。而银行家也认为,只要大量提供贷款,就会获得高额回报。总之,不需要辛勤劳动,就可以发大财。人们用贪欲制造了虚假的繁荣,虚假的繁荣又坑害了人们。江老师,你看,这是不是造成金融风暴的根本原因?”
“你用几句话就把问题讲清楚了,说明你作了很深的思考,”江枫拊掌笑道,“为什么当前《资本论》又热销了?这是因为人们终于发现马克思在《资本论》里的许多话,就像是针对今天的情况说的;华尔街的银行家们制造出形形色色的债券,无非是‘试图绕过生产过程而赚钱’。也就是你说的,不通过辛勤劳动,就想发大财。资本主义的实质就是用最小的投入,最大限度地榨取大多数人的血汗。”
“江老师,给你这么一点拨,俺这心里就格外亮堂了!”
“咱们这是互相交流嘛!”
“江老师,俺是山西人,俺们山西吃够了矿难的苦。前些年俺父亲就死于矿难,给俺全家留下永远无法弥补的悲痛。”孔祥炫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了,“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山西的矿难还是接连不断。这一回,就连国有重点煤矿屯兰矿也未能幸免,一下子死了七十四人。山西省省长流着泪向死难矿工和家属致歉,俺看了报纸,难过得哭了。俺想,这矿难为啥总是解决不了呢?这不也是个大‘迷津’吗?昨天,留在家照顾妈妈的妹妹给俺寄来一张山西晚报,上面登了一大篇报道:临汾煤管局局长杨吉春收受贿赂二百多万元,另有五百六十多万不能说明合法来源,一审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七年。贪欲,赤裸裸的贪欲!我再次明白了:贪欲是当今世界最大的祸害!”
桌上的蜡烛,只剩下短短的一小段,火苗一跳一跳地萎缩下去,从蚕豆大,变成黄豆大,最后变成了绿豆大;烛泪滋滋响着淌到桌上。在暗淡的烛光里,只见孔祥炫脸颊上两滴泪珠在闪烁。
“哦,蜡烛点完了!”小伙子突然大叫起来,他一个劲地抓着后脑勺,跺着脚说,“哎,我刚才还想着去买呢,见江老师来,心里一高兴,就忘记了,你看俺这脑子!”突然,他的眼睛一亮,一把拖住了江枫,站起身来说,“走,咱们上学校小卖部去买。江老师,真的,俺还有好多好多话要对你说呢!”
“好啊,咱们索性来一次‘秉烛夜谈’,怎么样?”江枫也站起身来,兴致勃勃地说。
“太好了!江老师,俺一定奉陪到底!”孔祥炫高兴得眉飞色舞。
“听说你对《红楼梦》很有研究,咱们等一会专门谈谈这个题目,好不好?”
“好,好!《红楼梦》的原作者到底是谁?这不也是红学研究中一个大‘迷津’?这个问题,很值得探讨!”
“你认为这位原作者应该是谁?”江枫试探地问他。
“曹雪芹的叔父曹頫。这是俺的前辈孔祥贤老先生的发现。俺非常敬佩他。”
“哈哈,咱俩说到一块去了!”江枫兴奋得连连拍打小伙子的肩膀。一时间,他对这小伙子竟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为了寻找第一手资料,俺去年到曹頫住过的北京广泉寺旧址跑了三趟!”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江枫一叠声地赞叹。
两人快步向学校小卖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