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四年《甲寅》杂志最后一期有两篇东西,一篇是《学校国文教材之商榷》,反对用唐宋八家的文章做材料,要选更古的文章,汉魏六朝的东西做教材,这是一趋势,又一篇是《通讯》,名记者黄远庸写的(他后来在美国旧金山被暗杀了),他说:“愚见以为居今论政,实不知从何处起说,洪范九畴,亦只能明夷待访,……至根本救济,还意当提倡新文学入手,综之当使吾辈思潮,如何能与现代思潮接触,而促其猛省,而其爱须与一般之人生出交涉法须以浅近文艺,普遍四周,……”章士钊答他说文学革命须从政治下手,此又一潮流。但陈先生却恭维自然主义,尤其是左拉Zola。有一个张永言写一封信给他,引起他对文学兴味,引起我与陈先生通讯的兴味,他说现在是古典到浪漫主义的时期,但应当走到写实主义那方面去,不过我同时〔看到〕《新青年》第三号上,有一篇谢无量的律诗《寄会稽山人八十四韵》,后面有陈先生一个跋:“文学者,国民最高精神之表现也,国民此种精神委顿久矣,谢君此作,深文余味,希世之音也。子云相如而后,仅见斯篇,虽工部亦只有此工力,无比佳丽,谢君自谓天下文章尽在蜀中,非夸矣,吾国人伟大精神,犹未丧失也欤?于此征之。”他这样恭维他,但他平日的主张又是那样,岂不是大相矛盾?我写了封信质问他,他也承认他矛盾,我当时提出了八不主义,就是《文学改良刍议》,登在《新青年》上,陈先生写了一个跋。
他想到文学改革,但未想到如何改革,后来他知道工具解放了就可产生新文学,他做了一篇《文学革命论》,我的诗集叫《尝试》,刊物叫《努力》,他的刊物叫《向导》,这篇文章又是《文学革命论》!他的精神于此可见。他这篇文章有可注意的两点:(一)改我的主张进而为文学革命;(二)成为由北京大学学长领导,成了全国的东西,成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他说庄严灿烂的欧洲是从革命来的,他高张文学革命军大旗,为中国文学辟一个新局面,他有三大主义:(1)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2)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3)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通俗的社会文学,他愿意拖了四十二生的大炮为之前驱,打倒十八妖魔:明之前后七子和归,方,姚,刘!这就是变成整个思想革命!
最后,归纳起来说,他对于文学革命有三个大贡献:
一、由我们的玩意儿变成了文学革命,变成三大主义。
二、由他才把伦理道德政治的革命与文学合成一个大运动。
三、由他一往直前的精神,使得文学革命有了很大的收获。
其他关于陈先生的事,可以看《独立评论》第二十四期傅斯年的《陈独秀案》。
(本文为1932年10月29日胡适在北京大学国文系的演讲,载1932年10月30、31日北平《世界日报》,收入陈东晓编《陈独秀评》,1933年3月亚东图书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