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誓
［原文］
伊尹相汤伐桀，升自，遂与桀战于鸣条之野，作《汤誓》。
王曰：“格尔众庶，悉听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称乱①！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今尔有众，汝曰：‘我后不恤我众，舍我穑事而割正夏？’予惟闻汝众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今汝其曰：‘夏罪，其如台②？’夏王率遏众力，率割夏邑。有众率怠弗协，’曰：‘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夏德若兹，今朕必往。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赉汝。尔无不信，朕不食言。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罔有攸赦。”
［注释］
①台(ｙí)：我。小子：对自己的谦称。称乱：发难。称，举。②如台(ｙí)：如何。
［译文］
伊尹辅助商汤征讨夏桀，从这个地方北上，此后就在鸣条的郊外同桀交火开战。出征的时节，商汤领众誓师，告诫将士。史官记下这一件事，写出了《汤誓》。
王说：“来吧，各位将士，都来听听我的讲说。不是我这个普通的人胆敢犯上作乱，而是夏王犯下很多罪行，上天命令我去诛杀他。如今你们众人或许会质问我：‘我们的君王根本就不关心体贴我们这些人，由于他把我们的耕种与收获这种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抛在一边，而去征讨夏王，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虽然我晓得你们有这样的怨言，不过因为夏王有罪，我担心上天发怒，也不敢不去征讨他。如今你们大概还会进一步质问我：‘夏王有罪，真的这样，不过他的罪究到底有多大呀？’让我来告诉你们吧。夏王一贯把沉重的劳役加在百姓身上，把民力都消耗尽了，对百姓的剥削十分残酷。使得百姓懈怠涣散，与他关系很紧张，甚至诅咒他说：‘你这颗红太阳什么时节才会陨落呀！我们愿意跟你同归于尽！’夏国的世道已经败坏到此种地步，如今我非去征讨它不可。“对于你们，我的希望和要求是：都来辅佐我，施行上天对夏王惩处。你们如此做了，我将重重地奖励你们！你们不要不相信我的话，我是绝对不会不守信用，诺言自食的。要是你们不按誓言去做，我可要严格惩处你们，把你们降为奴隶，甚至杀死你们，对任何人也不会赦免！”
仲虺之诰
［原文］
汤归自夏至于大，仲虺作诰①。
成汤放桀于南巢，惟有惭德。曰：“予恐来世以台为口实。”仲虺乃作诰。
曰：“呜呼！惟天生民有欲，无主乃乱，惟天生聪明时。有夏昏德，民坠涂炭，天乃锡王勇智，表正万邦，缵禹旧服②。兹率厥典，奉若天命！
“夏王有罪，矫诬上天，以布命于下。帝用不臧，式商受命，用爽厥师。简贤附势，寔繁有徒。肇③我邦于有夏，若苗之有莠，若粟之有秕。小大战战，罔不惧于非辜。矧予之德，言足听闻。惟王不迩声色，不殖货利。德懋懋官，功懋懋赏。用人惟己，改过不吝。克宽克仁，彰信兆民。乃葛伯仇饷，初征自葛。东征西夷怨，南征北狄怨，曰：‘奚独后予？’攸徂之民，室家相庆，曰：‘予后，后来其苏。’民之戴商，厥惟旧④哉！
“佑贤辅德，显忠遂良⑤；兼弱攻昧，取乱侮亡。推亡固存，邦乃其昌。
“德日新，万邦惟怀；志自满，九族乃离。王懋昭大德，建中于民，以义制事，以礼制心，垂裕后昆。予闻曰：能自得师者王，谓人莫己若者亡。好问则裕，自用则小。
“呜呼！慎厥终，惟其始。殖有礼，覆昏暴。钦崇天道，永保天命。”
［注释］
①诰，即告。②表正：表率，仪表。缵：继承、继续。服：服行、行为。③肇：始，当初。④旧：久。言天下之民视商汤为君，拥戴企盼他由来已久。⑤遂良：遂，进用。进用善良的人。
［译文］
汤征讨夏桀后，从夏回国，中途抵达大坰，仲虺作诰。
成汤灭夏，把夏桀流放到了南巢，想想内心有些惭愧。说：“我担心后世以我的作为为借口。”仲虺于是作了诰词。
仲虺说：“啊！上帝生下百姓便有七情六欲。要是没有君王，社会便会混乱，故而上帝又生出聪明的人来治理百姓。夏王桀昏乱德行，让百姓陷于涂泥炭火之中，上帝于是赐给大王您勇敢和智慧，让您成为天下四方的表率，承接大禹过去的事业。遵从大禹的法典常规，尊崇依从上帝的大命。
夏桀有罪，假借上天的旨意，对下面发布命令。上天因他不善，便用商来承接天命，故而夏桀丧失了他的广大臣民。怠慢贤德，依附权势，此种人真的有很多同伙。最初，我们邦国在夏王看来，便如同混在禾苗中的野草，混在谷物中的空壳。我们商国上上下下都战战兢兢，无不担心无罪而招祸。何况我们商的美德，说出来能够动人听闻。大王您不恋慕歌舞和女色，不聚集金钱财物。对努力修德的人您便授予官职奖励他，对努力建功的人您就给予赏赐鼓励他。采用别人的意见如同自己的意见一般，改正过失毫不吝惜。能宽厚能仁慈，向万民昭示自己的真诚。葛伯仇恨杀死您派去给他馈赠之人，大王您初次征讨便从葛伯开始。此后，您向东讨伐西方夷人便埋怨，向南征伐北方狄人便埋怨，他们说：‘为何单单后讨伐我们这里呢？”您所到之地的百姓，家家户户互相庆贺，他们说：‘等待我们的君王吧，君王来了我们便可死而复生。’百姓拥戴商汤，或许由来已久了啊！
“帮助贤德的诸侯，显扬忠良的诸侯；兼并懦弱的，征讨昏暗的，夺取荒乱的，轻视走向灭亡的。推求消亡的道理，以巩固自己的生存，国家将会昌盛。
“德行日新不懈，天下万国便会怀念；志气自满自大，亲近的九族也会散离。大王要努力显扬大德，对百姓建立中道，用义仲裁事务，用礼管制思想，把宽裕之道传给后人。我听说可以自己求得老师的人便会为王，认为别人不及自己的人便会灭亡。爱好问，知识便充裕；只凭自己，闻见便狭小。
“啊！慎终要如同它的开始。扶植有礼之邦，消亡昏暴之国；尊敬上天这种规律，便能够长久保持天命了。”
汤诰
［原文］
汤既黜夏命，复归于亳，作《汤诰》。
王归自克夏，至于亳，诞告万方。王曰：“嗟！尔万方有众，明听予一人诰。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绥厥猷惟后。夏王灭德作威，以敷虐于尔万方百姓，尔万方百姓罹其凶害，弗忍荼毒，并告无辜于上下神；天道福善祸淫，降灾于夏，以彰厥罪。肆台小子，将天命明威，不敢赦，敢用玄牡，敢昭告于上天神后，请罪有夏。聿求元圣①，与之戮力，以与尔有众请命。上天孚佑下民，罪人黜伏，天命弗僭，贲若草木，兆民允殖。俾予一人辑宁尔邦家，兹朕未知获戾于上下，栗栗危惧，若将陨于深渊。凡我造邦，无从匪彝，无即淫，各守尔典，以承天休②。尔有善，朕弗敢蔽；罪当朕躬，弗敢自赦。惟简在上帝之心。其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呜呼！尚克时忱，乃亦有终。”
［注释］
①聿(ｙù)：于是。元圣：大圣贤，这里指伊尹。元，大。②休：美善，吉祥。
［译文］
汤推翻夏的统治以后，返回都城亳地，此时他发布了一篇诰词，即《汤诰》。
汤王击败夏桀之后，自夏返回商都亳地，发布一篇诰词，庄严通告各国诸侯。汤王说：“唉！你们各国将士和民众，都静听我的训诫。伟大的天帝，降福给百姓，并训诫我们，依从人们的恒常天性，才是做国君的正道，国君要用为君之道教化天下人。夏王毁坏德政，滥施酷刑，对你们各国的民众实施暴政；你们各国的民众，深受夏王暴行的残害，因为忍无可忍，纷纷向天地神灵讲诉自己无辜而遭受残害的惨状。上天对待百姓的准则是降福给良善的人，降祸给邪恶的人，故而，上天就给夏王降下灾祸，暴露他的罪恶。“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去奉行天命征讨夏王，来显扬上天的威严，而不敢赦免他的罪行。我冒昧地用黑色公牛作为供品进行祭典，把夏王的罪行清清楚楚地报告给天地神灵，请求神灵惩处夏王。如此，我才获得伟大的圣贤伊尹，与他同心协力，请求神灵护佑你们大众的性命。因为上天信任并保佑百姓，罪人夏桀最终逃跑了，屈服了。天命是不会有误的，惩处夏王之后，天下像繁茂的草木一般光明灿烂，亿万民众也因此而重获生机。上天让我使你们的国家和谐安宁，这次征讨夏王，我不晓得自己对天地神灵是否犯有过失，故而内心非常恐惧，有一种将要坠入深渊的感觉。但凡我所分封的诸侯，不得实施违背常规的法度，不得过度追求享乐，都要遵从你们的常法，等候承受上天恩赐的福泽。你们有善行，我不敢掩盖抹杀；我本人有罪，我不敢自我赦免。故而这一切上天已经明察并牢记在心了。要是你们各国诸侯犯了罪，一切罪责都该由我一人担当；要是我本人有罪，则无须你们各国诸侯分担罪责。啊！希望我的这种诚信，可以有一个美好的结果。”
伊训
［原文］
成汤既没，太甲元年，伊尹作《伊训》、《肆命》、《徂后》。
惟元祀十有二月乙丑，伊尹祠于先王，奉嗣王祗见厥祖。侯甸群后咸在①，百官总己以听冢宰。伊尹乃明言烈祖之成德，以训于王。
曰：“呜呼！古有夏先后②，方懋厥德，罔有天灾。山川鬼神，亦莫不宁，暨鸟兽鱼鳖咸若。于其子孙弗率，皇天降灾，假手于我有命。造攻自鸣条，朕哉自亳。惟我商王，布昭圣武，代虐以宽，兆民允怀。今王嗣其德，罔不在初。立爱惟亲，立敬惟长，始于家邦，终于四海。
“呜呼！先王修人纪，从谏弗③，先民时若。居上克明，为下克忠，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及以至于有万邦，兹惟艰哉！
“敷求哲人，俾辅于尔后嗣，制官刑，于有位。曰：‘敢有恒舞于宫，酣歌于室，时谓巫风。敢有殉于货色，恒于游畋，时谓淫风。敢有侮圣言，逆忠直，远耆德④，比顽童，时谓乱风。惟兹三风十愆，卿士有一于身，家必丧。邦君有一于身，国必亡。臣下不匡，其刑墨具训于蒙士。’
“呜呼！嗣王祗厥身，念哉！圣谟洋洋，嘉言孔彰⑤。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尔惟德罔小，万邦惟庆；尔惟不德罔大，坠厥宗。”
［注释］
①侯甸群后，泛指天下四方诸侯。咸，都、皆。在，即在自己的位置上。②先后：先君，指大禹。③(ｆú)：乖戾、违背。④耆(ｑí)德：德高望重的老人。⑤孔彰：甚为显明。
［译文］
商太甲元年十二月乙丑日，伊尹对先王进行祭奠。他服侍继位之君太甲去祖庙恭慎地拜见祖先灵位，侯服甸服官员各诸侯国君都一块参加，百官领着自己的部属听从冢宰伊尹的命令。伊尹便明确地讲述建立功业的祖先之盛德，以训诫太甲。
伊尹讲：“啊！先前夏先君大禹，当尽心推行德政时，没有天灾。山川之神与所有鬼神，也没有不安宁平静的，连同鸟兽鱼鳖也能顺性生长。到他的后代子孙时，他们不遵从先祖训戒，皇天便给他们降下灾祸，借助我们享有天命的成汤，从鸣条开始征讨夏桀，从亳都开始实施德政。我们商王汤，宣布神圣的武德，用宽厚仁德替代暴虐凶残，亿万百姓都信赖他、依附他。如今君王您继承他的德政，没有哪一件不需要从开头便把它做好。树立仁爱要从对待亲近的人做起，建立恭敬要从敬重年长的人开始，从家邦开始，广布到天下。
“啊！先王成汤开始建立做人的纲纪，依从直言规劝不违反，追崇古代贤哲。居上位能神明，处下位能尽忠，与人相交往不求全责备，检查管束自身害怕赶不上别人，以致于拥有天下诸国，这是何等困难啊！
“汤还广泛寻找明达而有才智的人，让他们辅助你们这些后代君王，制定惩处百官的刑法，以警戒那些有职位的大小官员。成汤讲：‘有人敢于常常在宫室观赏舞蹈，沉湎歌乐，这就称为巫风。有人敢于贪求财货、女色，常常游玩、田猎，这便称为放荡之风。有人敢于侮慢圣贤之言，违反忠直之言，疏远年高德劭的人，亲近愚顽幼稚的人，这便称为迷乱之风。上述三种风气，十种过错，卿士要是犯有其中之一，他的封地便一定丧失；诸侯要是犯有其中之一，他的国家便一定灭亡。臣下要是不能匡正国君的过错，便要受墨刑，并对下士陈述告诫。
“啊！继位的君王太甲，您要警醒自身，对“三风十愆”牢记不忘啊！圣人谋略盛大完美，其嘉言甚为清楚。上天的态度不是常常不变的，对行善的便赐予各种吉祥，对作恶的便降下各种灾祸。你修德无论多么微小，天下各国都会感觉庆幸；你作恶就算不大，也会导致丧失国家。”
太甲(上)
［原文］
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诸桐。三年复归于亳，思庸①，伊尹作《太甲》三篇。
惟嗣王不惠于阿衡，伊尹作书曰：“先王顾天之明命，以承上下神。社稷宗庙，罔不祗肃。天监厥德，用集大命，抚绥万方。惟尹躬克左右厥辟宅师，肆嗣王丕承基绪。惟尹躬先见于西邑夏②，自周有终，相亦惟终；其后嗣王，罔克有终，相亦罔终，嗣王戒哉！尔厥辟③，辟不辟，忝厥祖。”
王惟庸罔念闻。伊尹乃言曰：“先王昧爽丕显，坐以待旦。旁求④俊彦，启迪后人，无越厥命以自覆。慎乃俭德，惟怀永图。若虞机张，往省括于度则释。钦厥止，率乃祖攸行，惟朕以怿，万世有辞。”
王未克变。伊尹曰：“兹乃不义，习与性成。予弗狎于弗顺，营于桐宫，密迩先王其训，无俾世迷。王徂桐宫居忧⑤，克终允德。”
［注释］
①庸：常，常道。②自：用。③辟：君。这里是实行做君主的法则的意思。④旁求：普遍寻求。⑤居忧：替父母尊长守丧。
［译文］
太甲继承帝位之后，昏庸无道，伊尹把他流放到桐宫。三年之后，太甲又回到亳，寻思通常的道理，伊尹创作《太甲》三篇。
继位的王太甲不听从伊尹，伊尹作书说：“先王成汤重视神圣的天命，听从天地的神灵。对于社稷宗庙，总是恭慎严肃。上天看见汤的大德，就降给他重大的使命，要他安抚天下。我伊尹可以辅助他的君主使天下的百姓安居乐业，故而，后继的帝王才可以继承先祖的基业。我伊尹自己先看到夏的君言，自始至终讲究忠信，辅助他的人也有始有终；他的继王桀，不能自始至终实行忠信，辅助他的人也不能有始有终，后世的君主要以夏桀为戒啊！要恭慎地实施做君主的法则，做君主的不象君主，便会辱没自己的先祖。”
太甲依旧如故，对伊尹的话如同没有听见一般。伊尹便说：“先王在天未明的时候便想天明，以致坐等天亮。他不但自己为国事操劳，还广泛寻求才智出众的人，去开导后人，不要失去先祖留下来的权力和使命而自取灭亡。要行使你的节俭的美德，思考长久之计。便如同虞人射箭，把弓拉开了，还要看准箭尾放在弓弦适当的处所，之后再放，如此才可以射中目标。做君王的要注重自己的意图，依照祖先的作法行事，要是可以这样做，我将感到欣慰，你的声誉也会流传万世。”
太甲不能更改旧习。伊尹对群臣说：“太甲做的这些事是不义的，习惯了便会成性。我不能轻忽不顺的人，要让他在汤的墓地营建行宫，亲近先王的训诫，不让他一生迷惑不悟。太甲到桐宫替中壬守丧，可以成就他的诚信美德。”
太甲(中)
［原文］
惟三祀①十有二月朔，伊尹以冕服奉嗣王归于亳，作书曰：“民非后，罔克胥匡以生；后非民，罔以辟四方。皇天眷佑有商，俾嗣王克终厥德，实万世无疆之休！”
王拜手稽首，曰：“予小子不明于德，自不类。欲败度，纵败礼，以速戾于厥躬。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②。既往背师保之训，弗克于厥初；尚赖匡救之德，图惟厥终。”
伊尹拜手稽首，曰：“修厥身，允德协于下，惟明后③。先王子惠困穷，民服厥命，罔有不悦。并其有邦，厥邻乃曰：我后，后来无罚。王懋乃德，视乃烈祖，无时豫怠。奉先思孝，接下思恭。视远惟明，听德惟聪。朕承王之休无。”
［注释］
①三祀：三年。指太甲放桐宫三年。②逭(ｈｕàｎ患)：逃。③明后：明君。④(ｙì义)：厌。
［译文］
太甲流放桐宫的第三年十二月初一，伊尹携带着君王的衣服帽子，迎请在位的太甲返回亳都，作书说：“百姓没有君王，便不能互相救助而生存下去，君王没有百姓，便不能统治天下。伟大的上帝顾念保佑商朝，让继位王您能成就美德，这真的是万代无疆的好事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