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曰：“来，禹！降水儆予，成允成功，惟汝贤。克勤于邦，克俭于家，不自满假⑤，惟汝贤。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予懋乃德，嘉乃丕绩，天之历数在汝躬，汝终陟元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可爱非君？可畏非民？众非元后，何戴？后非众，罔与守邦？钦哉！慎乃有位，敬修其可愿，四海困穷，天禄永终。惟口出好兴戎，朕言不再。”
禹曰：“枚卜功臣，惟吉之从。”
帝曰：“禹！官占惟先蔽志，昆命于元龟。朕志先定，询谋佥同，鬼神其依，龟筮协从，卜不习吉。”禹拜稽首固辞。
帝曰：“毋！惟汝谐。”
正月朔旦，受命于神宗⑥，率百官若帝之初。
帝曰：“咨，禹！惟时有苗弗率，汝徂征⑦！”
禹乃会群后，誓于师曰：“济济有众，咸听朕命！蠢兹有苗，昏迷不恭。侮慢自贤，反道败德。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民弃不保，天降之咎。肆予以尔众士，奉辞罚罪。尔尚一乃心力，其克有勋。”
三旬，苗民逆命。益赞于禹曰：“惟德动天，无远弗届。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帝初于历山，往于田，日号泣于天，于父母，负罪引慝。祗载见瞽瞍，夔夔斋。瞽亦允诺，至诚感神，矧兹有苗？”
禹拜昌言曰：“俞！”
班师振旅，帝乃诞敷文德，舞干羽于两阶。七旬，有苗格。
［注释］
①祗(ｚｈī)：恭敬。②俾(ｂǐ)：使。③格：来。④辜：罪。经：常。不经：不遵守常法。⑤假：虚假，夸大。⑥神宗：文祖(尧帝)的宗庙，称神宗是表示尊敬。⑦徂征：徂，往。徂征，前往征伐。
［译文］
皋陶讲述了自己的谋划，禹讲述了自己的功绩，舜帝对他们的言论很看重。史官记录下他们之间的对话，写出了《大禹谟》、《皋陶谟》和《益稷》。
考察古时传说，晓得那时舜帝跟大臣禹和皋陶有过一番讨论。大禹说：“将文德之教传播于天下，是恭承尧舜二帝的风范。”又说：“要是君王可以把做好君王当作畏途，臣子可以把做好臣子看得非常艰难，那么国事便会处置好，百姓也都会勉力恭行德教了。”
舜帝说：“是啊！要是真的如此，那么那些良善的言论便不会被埋没，贤德的俊才便不会被遗弃在民间，万国也都会太平无事了。参照众人的言论，丢弃自己的错误想法，采集别人的正确意见，不虐待孤苦无依的人，不丢弃困窘贫穷的人，这些，只有尧帝才可以做得到。”
益说：“啊！尧帝的德行气象广大而影响深远，多么神圣，多么微妙，施于武功可以平定祸乱，行于文治可以治国安邦。尧帝常常顾念上天之命，深知不可违误，就勤勉理政，最终拥有四海，而成为主宰天下的君王。”
禹说：“遵从善道便会获得吉祥，依顺恶道便会招致凶险，吉和凶、善和恶之间，就像影子之于形体，回音之于声响一般，彼此有一种因果关系。”
益说：“嘘！要多加警惕啊！要防备预料不到的事情，不可违背法度，不可纵情游玩，不可过度享乐。任命贤良不可三心二意，除去奸邪不可犹豫不决。把握不准的主意，不可去实行。思考问题的时候，思路应该开阔。不可违反正道去谋求民众的赞誉，不可违反民众的意愿去满足自己的欲望。只要坚持正道，不怠惰，不荒疏，四方的异族便会前来依附，尊你为王。”
禹说：“啊！舜帝，请你认真思量思量益所说的这番话吧！所说的有德，即是可以妥善处理政事，而政事的根本就在于养活和教育民众。水、火、金、木、土、谷这六件事固然应当治理，而端正人们的德行，为人们的物用提供便利，让人们的生活富裕起来，这三件事也要一起办好。以上这九件事必须要办好；而一旦这九件事办好了，百姓便会颂扬君王的德政。要用美好的德政劝告百姓，用严峻的刑罚监察百姓，用九歌勉励百姓，以确保君王的德政不致被败坏。”
舜帝说：“你的意见十分正确！水土获得平治，万物顺利成长，六府三事都真正获得治理，让天下千秋万世永享其利，这全是你的功绩。”
帝舜说：“靠前来，禹！我居帝位三十三年了，我已是近百岁的人了，因为勤劳治事，感到非常疲倦，你没有懈怠，总领我的百姓吧。”
大禹讲：“我的德行还不能胜任，百姓也不会依附。皋陶勇往力行，广施德行，德行普及到黎民百姓，百姓怀念他。君主您应该想想这些！想到德行为皋陶所具备，对德自心喜悦的是皋陶，对德诚服发自内心的也是皋陶。君主，你要想想皋陶的功劳呀！”
帝舜说：“皋陶！这些百姓，没有违犯我的政事，你担当主管刑狱的士官，懂得用五刑来辅佐五教，合于我的统治。施用五刑的目的是为了不用五刑，这样百姓都可以服从于中道。这是你的功劳，值得勉励呀！”
皋陶说：“帝舜，您的德行是没有过错的。对待臣下简约，控制百姓宽容，惩治不连带子孙，奖励延续至后代。要是是过失犯罪，无论多大，都能够获得宽恕；要是是故意犯罪，无论多小，都得施用刑罚。罪行惩治轻重无法确定时，便从轻处理；功绩奖励轻重无法确定时，便从重赏赐。与其误杀无罪的人，宁愿放过不遵守常法的人。此种爱惜百姓生命的德行，和谐民心。故而，百姓不会触犯刑法。”
帝舜说：“让我可以如愿地治理天下，四方民众风起响应，这是你的美德。
舜帝讲：“来吧，禹啊！洪水警示我们，你言行一致，完成了治水大业，这是你的贤能。可以为国家大事不辞辛劳，居家生活简朴，不自满、不浮夸，也是你的贤能。你不夸赞自己的才能，故而，天下的人没有谁与你争能；你不夸赞自己的功劳，故而，天下的人没有谁与你争功。我觉得你有大德，赞叹你的大功，帝王相继的次序应在你身上，你终当登上大君之位。如今人心动荡不安，道心幽昧难明，只有精诚专一，实实在在地实行中正之道。没有通过验证的话不轻信，没有征询过大众意见的谋略不轻用。民众所爱戴的不是君王吗？君王所畏惧的不是民众吗？民众没有君王，还拥戴什么人？君王没有民众，便没有谁来保卫国家。君王同民众的关系如此密切，你要恭慎啊！恭慎行使你的职守，恭敬地施行你想要做的事，要是天下的民众困苦贫穷，你的禄位便会永远终结。至于口能赞叹善良言行，也会引起兵争，您很明白，我就不再重复了。”
禹说：“还是一一占卜功臣，让吉祥的人接替您的帝位吧！”
舜帝说：“禹啊！官占的办法要先断定志向，之后才命令大龟显示吉凶。我把帝位授予你的志向已先定了，询问大众的意见时，都和我一样，鬼神依从，龟卜占筮的结果也协同一致，何况，占卜也不须吉凶重复显现啊。”禹跪拜叩头，再三拒绝。
舜帝说：“不必拒绝了吧！只有你适宜继承帝位。”
正月初一清晨，禹在尧帝的宗庙承接了帝位，领导百官就如同当初舜帝继承尧的帝位那样完成了禅让的礼节。
舜帝讲：“嗟，禹！这些苗民不依教命，你前去讨伐他们！”
禹于是召集诸侯，告诫大众说：“众位军士，都听从我的命令！蠢动的苗民，昏迷不敬。侮慢常法，妄自尊大，违背正道，毁坏常德。贤人在野，小人在位。百姓抛弃他们不予保护，上天也降罪于他。故而我领着你们众士，奉行帝舜的命令，征讨苗民之罪。你们应该同心同力，便可有功。”
经过三十天，苗民还是不服。伯益拜见了禹，说：“施德能够感动上天，远人没有不来的。盈满招损，谦虚受益，这是自然规律。舜帝之前到历山去耕田的时节，天天向上天哭泣，向父母哭泣，自己负罪引咎。恭敬行事去见瞽瞍，诚惶诚恐恭敬瞽瞍。瞽瞍也信任听从了他。至诚感通了神明，何况这些苗民呢？”
禹敬谢伯益的嘉言，讲：“对！”
还师归去后，舜帝于是大施文教，又在两阶之间举着干盾和羽翳跳着文舞。过了七十天，苗民不讨自来了。
皋陶谟
［原文］
曰若稽古。皋陶曰：“允迪厥德，谟明弼谐。”禹曰：“俞，如何？”皋陶曰：“都！慎厥身，修思永。叙九族，庶明励翼。迩可远在兹。”禹拜昌言曰：“俞！”
皋陶曰：“都！在知人，在安民。”
禹曰：“吁！咸若时，惟帝其难之。知人则哲，能官人；安民则惠，黎民怀之。能哲而惠，何忧乎兜？何迁乎有苗？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
皋陶曰：“都！亦行有九德。亦言其人有德。乃言曰：‘载采采。’”
禹曰：“何？”
皋陶曰：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①，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彰厥有常，吉哉！
“日宣三德，夙夜浚明有家。日严祗敬六德，亮采有邦。翕受敷施，九德咸事，俊在官，百僚师师，百工惟时。抚于五辰，庶绩其凝。
“无教逸欲。有邦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无旷庶官，天工人其代之？天叙有典，敕我五典五哉。天秩有礼，自我五礼有庸哉。同寅协恭和衷哉。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天讨有罪，五刑五用哉。政事懋哉懋哉。
“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畏。达于上下，敬哉有土！”
皋陶曰：“朕言惠，可行②？”
禹曰：“俞！乃言可绩。”
皋陶曰：“予未有知，思曰赞赞襄哉。”
［注释］
①愿：老实厚道。②(ｚｈǐ)：一定。
［译文］
探究古代的传说，晓得皋陶和禹曾在舜帝面前讨论怎样实行德政的问题。皋陶讲：“只有切实实施先王的德政，才可以使朝廷决策英明，群臣同心同德。”禹说：“是啊！不过如何实施德政呢？”皋陶说：“啊！第一，要严以律己，坚持不懈地进行自我修养，提升自己的道德品行。而且，还要以宽厚的胸怀对待亲族的人，让大家也都贤能起来，勉力辅佐您治理国家。要实施德政，便应该从这里做起；这即是所说的由近及远的方法。”听了这番精采的议论，禹十分佩服，拜谢说：“十分正确呀！”
皋陶说：“啊！实施德政提升自身修养之外，还要知人善任，正确地选拔和任用官员，和关心民众，安定民心。”
禹说：“哎呀！要完全做到上面两点，或许连先帝也会觉得困难。知人善任，会让自己显得明达睿智，而只有明达睿智，才可以任人唯贤；安定民心，便会让自己受到人们爱戴，而只有受人爱戴，民众才会怀念他。不过明达睿智、受人爱戴像尧、舜二位贤明的先帝，却还须提防欢兜这等的权臣，放逐三苗这等的部族，警惕那些巧言令色有大奸大佞，这又是为何呢？”
皋陶说：“啊！大凡良善言行，都来源于九种美德。故而检验某人是否具有某种美德，除了探察他的言论之外，常常还要对他说：‘先去做些事情，验证一下吧’。”
禹问：“那么，九种美德到底是些什么样的品德呢？”
皋陶解释说：“我说的九种美德是：不但恢宏大度而且小心谨慎，不但温和文雅而且特立独行，不但忠厚诚实而且严肃庄重，不但卓有才识而且敬业守勤，不但柔顺驯服而且刚毅果决，不但正直耿介而且和蔼可亲，不但宏大豪放而且严谨审慎，不但刚正坦荡而且认真务实，不但强雄豪迈而且仁义善良。应该树立和表彰那些持守这九种美德的贤人，由于这是一桩善政中的善政啊！
“要是一个人每天都可以在自己的所作所为中体现出他具有九种美德中的三种，并且一天到晚都可以恭敬而努力地依照这些道德规范行事，那么他便能够做公卿。要是一个人每天都可以庄重而恭谨地依照九种美德中的六种行事，那么他便可以辅助天子而成为诸侯。要是天子可以九种美德并用，而普遍施行于国家政务，凡具有九种美德的贤人都授予一定的官职，那么，公卿就会克尽职守，大夫就会相互学习，士就会努力做好自己职分内的事情，如此一来，所有的官员都会依照天命行事，一起完成各项事业。
“不要纵容私欲和贪图享乐。诸侯要兢兢业业地处理政务，由于时间一天接着一天，天下出现的事情有千种万种之多。不要虚设种种职位，由于职位是遵从天命设立的，人岂可代替上天滥设虚职？上天为人间规定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间的伦理关系，并告诫我们要依照这种伦理关系做到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我们便应该遵从天命，让这种伦理关系真诚、纯厚起来啊！上天为人间规定的尊卑不同的礼仪，是依照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民这种贵贱等级排列的；五等礼仪确定之后，我们便有了能够永远遵循的准则。我们应当相互尊重，同心同德，齐心协力施行五礼啊！上天为了让有道德的人都能各称其职，各享其禄，又制定了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民五等礼服，以分别奖励各种不同的德行。上天为了惩治有罪的人，让他罪有应得，还规定了墨、劓、、宫、大辟五种刑罚，用来惩治犯了不同罪行的人，这些刑罚，都应当认真执行。天命不可违，出任各种职务的人，要互相勉励，一起努力，把政务做好啊！
“上天的神明和睿智，全是从臣民中听取意见、观察问题而得来的；上天表彰良善，惩治奸邪，全是依照臣民的意愿而决定的。上天的意志和臣下的心愿是相通的，作君王的，千万千万要恭慎啊！”
皋陶询问：“我的这些主张，都可以实行吗？”
禹说：“那是当然！你的这些主张，不仅可以实行，而且必定可以取得成功。”
皋陶最后说：“事实上我又懂得什么呢？我只不过每天都在想如何勤勉辅助君王，把国家治理好啊！”
益稷
［原文］
帝曰：“来，禹！汝亦昌言。”禹拜曰：“都！帝，予何言？予思日孜孜。”皋陶曰：“吁！如何？”禹曰：“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昏垫。予乘四载，随山刊木，暨益奏庶鲜食。予决九川距四海，浚畎浍距川。暨稷播，奏庶艰食鲜食。懋迁有无，化居①。民乃粒，万邦作。”皋陶曰：“俞！师汝昌言。”
禹曰：“都！帝。慎乃在位。”帝曰：“俞！”禹曰：“安汝止，惟几惟康。其弼直，惟动丕应。志以昭受上帝，天其申命用休。”
帝曰：“吁！臣哉邻哉！邻哉臣哉！”
禹曰：“俞！”
帝曰：“臣作朕股肱②耳目。予欲左右有民，汝翼。予欲宣力四方，汝为。予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会；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绣，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汝明。予欲闻六律五声八音，在治忽，以出纳五言，汝听。予违，汝弼，汝无面从，退有后言。钦四邻！庶顽谗说，若不在时，侯以明之，挞以记之，书用识哉，欲并生哉！工以纳言，时而之，格则承之庸之，否则威之。”
禹曰：“俞哉！帝，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万邦黎献，共惟帝臣，惟帝时举。敷纳以言，明庶以功，车服以庸③。谁敢不让，敢不敬应？帝不时敷，同，日奏，罔功。
“无若丹朱傲，惟慢游是好，傲虐是作。罔昼夜④，罔水行舟。朋淫于家，用殄厥世。予创若时，娶于涂山，辛壬癸申。启呱呱而泣，予弗子，惟荒度土功。弼成五服，至于五千。州十有二师，外薄四海，咸建五长，各迪⑤有功。苗顽弗即工，帝其念哉！”
帝曰：“迪朕德，时乃功，惟叙。皋陶方祗厥叙，方施象刑，惟明。”
夔曰：“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以咏。”祖考来格，虞宾在位，群后德让。下管鼗鼓，合止。笙镛以间，鸟兽跄跄⑥。《萧韶》九成，凤凰来仪。夔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庶尹允谐，帝庸作歌曰：“敕天之命，惟时惟几。”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言曰：“念哉！率作兴事、慎乃宪，钦哉！屡省乃成，钦哉！”乃赓载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遮事康哉！”又歌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帝拜曰：“俞！往，钦哉！”
［注释］
①化居：迁移居积的货物。②股肱(ɡōｎɡ公)：大腿和手臂。意思是得力的帮手。③庸：劳。功劳。④(è)：不愿休息的样子。⑤迪：引导，统率。⑥跄跄：跳舞的样子。
［译文］
舜帝说：“来吧，禹！你也表达高论吧。”禹拜谢说：“啊！君王，我说什么呢？我只想每天努力工作而已。”皋陶说：“啊！到底怎么样呢？”禹说：“大水弥漫接天，浩浩荡荡地围住了山顶，漫没了丘陵，民众沉没陷落在洪水里。我坐着四种运载工具，沿着山路砍削树木作为路标，同伯益一块把新杀的鸟兽肉送给民众。我疏通了九州的河流，让它们流到四海，挖深疏通了田间的大水沟，让它们流进大河。同后稷一块播种粮食，把百谷、鸟兽肉送给民众。让他们调剂馀缺，迁徙居积的货物。于是，民众便安定下来了，各个诸侯国开始获得了治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