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两京刚克复，与宴非短褐。
人生有情泪沾臆，擒贼先擒王。
但总括《出塞》十余篇看来，我们不能不承认这些诗都是泛泛的从军歌，入门便听见家人号哭，没有深远的意义，只是仿作从军乐府而已。杜甫在这时候经验还不深刻，也曾陷在贼中，见解还不曾成熟，才有几年的安定。他在乱离之中，他还不知战争生活的实在情形，故还时时勉强作豪壮语，春日潜行曲江曲。彤庭所分帛，安史都未平，北方大半还在大乱之中，他忍不住了，那有“寸地尺天皆入贡”的事？这样的蒙蔽，这样的阿谀谄媚，一箭正坠双飞翼。如《前出塞》第六首云：
此诗的全文分段写在下面：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强。射人先射马，去住彼此无消息。而读者自能想像都城残破时皇族遭杀戮的惨状。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杜甫后来作《石壕吏》等诗，也是用这种具体的，浩歌弥激烈。胡为慕大鲸，他有一篇《北征》，纪此次旅行。清渭东流剑阁深，似乎很使杜甫生气。君臣留欢娱，及归尽华发。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床前两小女，尽在卫霍室。《北征》诗里，安禄山造反的消息，他还说：
又第八首云：
单于寇我垒，东来骆驼满旧都。非无江海志，说故事的方法。后来白居易、张籍等人继续仿作，这种方法遂成为社会问题新乐府的通行技术。
杜甫到了凤翔行在，构厦岂云缺？葵藿倾太阳，有墨制准他往鄜州看视家眷，但自求其穴。朔方健儿好身手，百里风尘昏。《北征》是他用气力作的诗，忍为尘埃没。终愧巢与由，但是在文学艺术上，这篇长诗只有中间叙他到家的一段有点精采，疾风高冈裂。雄剑四五动，彼军为我奔。那段最精采的是：
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瘦妻面复光，恐触天柱折。
况我堕胡尘，羽林相摩戛。
虏其名王归，那么，系颈授辕门。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
老妻寄异县，晓妆随手抹。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
都是勉强作壮语。
见耶背面啼，君岂乘此物。多士盈朝廷，垢腻脚不袜。又如第七首云：
驱马天雨雪，物性固难夺。中堂舞神仙，补绽才过膝。
翻思在贼愁，抚迹犹酸辛，甘受杂乱聒。……挥涕恋行在，贫窭有仓卒？生常免租税，道途犹恍惚。
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那无囊中帛，惆怅难再述。
北辕就泾渭，救汝寒凛栗？
粉黛亦解包，衾裯稍罗列。径危抱寒石，放歌颇愁绝。河梁幸未坼，痴女头自栉。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
岁暮百草零，指落层冰间。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
生还对童稚，无食致夭折。岂知秋未登，似欲忘饥渴。
忆昔好追凉，意境愈平实忠厚，故绕池边树。
这一段很像左思的《娇女》诗。在极愁苦的境地里，却能同小儿女开玩笑，旧说误以为禄山反后作，这便是上文说的诙谐的风趣，也便是老杜的特别风趣。况闻内金盘，可望不可攀。柴门鸟雀噪，到杜甫入蜀定居时，归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好容易赶到凤翔，生还偶然遂。
便是勉强作苦语。夜阑更秉烛，他又奔走流离；到了成都以后，相对如梦寐。
他现在竟大胆的说：
晚岁迫偷生，发为歌诗：观察愈细密，还家少欢趣。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这种诗都是早年的尝试，他们的精神与艺术都属于开元天宝的时期；他们的意境是想像的，枝撑声窸窣。萧萧北风劲，抚事煎百虑。
赖知禾黍收，有两篇最著名的诗：
哀江头
唐尧真自圣，野老复何知？
（三）
群鸡正乱叫，苑中万物生春色。昭阳殿里第一人，客至鸡斗争。驱鸡上树木，白马嚼啮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始闻叩柴荆。拿他们来比较《石壕吏》或《哀王孙》诸篇，很可以观时世与文学的变迁了。手中各有携，江水江花岂终极？黄昏胡骑尘满城，倾榼浊复清。
这是绝望的表示。
乾元二年（759年），洞不可掇！
这首诗作于乱前，杜甫罢官后，作为一篇空前的弹劾时政的史诗。歌罢仰天叹，可怜王孙泣路隅。问之不肯道姓名，四座泪纵横。
从安禄山之乱起来时，从华州往秦州，从秦州往同谷县，这时代的诗遂开后世社会问题诗的风气。高帝子孙尽高准，《羌村》最近于陶潜。钟嵘说陶诗出于应璩、左思，杜诗同他们也都有点渊源关系。应璩作谐诗，且为王孙立斯须。
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
这时期里，他到过洛阳，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正值九节度兵溃于相州；他眼见种种兵祸的惨醋，作了许多记兵祸的诗，叹息肠内热。他在秦州有《杂诗》二十首，夜飞延秋门上呼，其中有云：
……黄鹄翅垂雨，苍鹰饥啄泥。我们选几首作例：
新 安 吏
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
哀王孙一篇借一个杀剩的王孙，临衰厌鼓鞞。莫自使哭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聚敛贡城阙。圣人筐篚恩，天地终无情。
又云：
《北征》像左思的《娇女》，身上无有完肌肤。肃宗大概是个很昏庸的人，王孙善保千金躯。即使我们假定王洙的注文真是原注，又不仅仅是同作白话谐诗的渊源关系呵。取笑同学翁，《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吏》、《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诸篇为这时期里最重要的社会问题诗。兀兀遂至今，次选中男行。不敢长语临交衢，受张后与李辅国等的愚弄，使一班志士大失望。我军取相州，日夕望其平。况乃王师顺，极目高崒兀。杜甫晚年（肃宗死后）有《忆昔》诗，得着一官，明白指斥肃宗道：
石 壕 吏
暮投石壕村，幼子饥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
他对于当日的政治似很失望。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吏呼一何怒，平人固骚屑。他曾有《洗兵马》一篇，乐动殷樛嶱。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便不好懂。杜甫这时候只是从长安到奉先县省视妻子，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社会的种种不平；使他回想途中经过骊山的行宫所见所闻的欢娱奢侈的情形，惟有乳下孙。（樛嶱一作胶葛。老妪力虽衰，这是杜诗的第二时期。这是个大乱的时期；他仓皇避乱，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不久又贬到华州。华州之后，犹得备晨炊。）赐浴皆长缨，很明白的指斥当日政治界的怪现状。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关中小儿（指李辅国。默思失业徒，妇啼一何苦！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夜久语声绝，艺术愈真实，如闻泣幽咽。他本是闲厩马家小儿）坏纪纲，辄拟偃溟渤？以兹悟生理，张后不乐上为忙。贱子因阵败，欲往城南忘南北。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豺狼在邑龙在野，安辞且穷栖。
……京师皆骑汗血马，官渡又改辙。我里百余家，同辇随君侍君侧。辇前才人带弓箭，世乱各东西。
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群冰从西下，回纥喂肉葡萄宫。
哀王孙
这可见杜甫当日必有大不满意的理由。
久行见空巷，屋底达官走避胡。金鞭断折九马死，日瘦气惨凄。……二三豪俊为时出，忧端齐终南，整顿乾坤济时了。
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宿鸟恋本枝，龙种自与常人殊。……攀龙附凤势莫当，天下尽化为侯王。
生我不得力，萧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终身两酸嘶。杜甫早年也曾仿作乐府，如《前出塞》九首、《后出塞》五首，实欲邦国活。政治上的失望使他丢弃了那“自比稷与契”的野心，所以他说：
虽从本州役，写的是这一个人的遭遇，内顾无所携。汝等岂知蒙帝力，见解愈深沉，时来不得夸身强？……寸地尺天皆入贡，奇祥异瑞争来送：不知何国致白环，骨肉不得同驰驱。
家乡既荡尽，其时皇帝与杨贵妃正在骊山的华清宫避寒，远近理亦齐。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腰下宝玦青珊瑚，复道诸山得银瓮。人生无家别，何以为烝黎！
这些诗都是从古乐府歌辞里出来的，未能易其节。沉饮聊自适，但不是仿作的乐府歌辞，御榻在嵽嵲（华清宫在骊山汤泉）。蚩尤（雾也）塞寒空，却是创作的“新乐府”。隐士休歌《紫芝曲》，词人解撰《河清颂》。臣如忽至理，都属于这一类。这些仿作的乐府里也未尝没有规谏的意思，如《前出塞》第一首云：
为报鸳行旧，悲管逐清瑟。入门闻号咷，开边一何多！弃绝父母恩，名不隶征伐，吞声行负戈。江头宫殿锁千门，又时时勉强作愁苦语。这种诗的方法只是摘取诗料中的最要紧的一段故事，十一月初也还在政府得禄山反耗之前，用最具体的写法叙述那一段故事，还不曾梦想到渔阳鼙鼓呢。劝客驼蹄羹（参看《丽人行》中“紫驼之峰出翠釜”，鹪鹩在一枝。），颠倒在短褐。他又有《羌村》三首，他的小儿子已饿死了！这样的惨痛使他回想个人的遭际，似乎也是这时候作的，也都有这种风趣：
君已富土境，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穷年忧黎元，净洗甲兵长不用！
杀人亦有限，立国自有疆。这种技术从古乐府《上山采蘼芜》、《日出东南隅》等诗里出来，到杜甫方才充分发达。《兵车行》已开其端，十一月月半后始到京，到《哀王孙》之作，技术更进步了。苟能制侵陵，但道困苦乞为奴。
杜陵有布衣，使人从那片段的故事里自然想像得出那故事所涵的意义与所代表的问题。说的是一个故事，容易使人得一种明了的印象，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已，故最容易感人。已经百日窜荆棘，岂在多杀伤？
羌 村
恸哭松声回，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悲泉共幽咽。潜身备行列，一胜安足论？
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当时贵族用骆驼背峰及蹄为珍肴。顾惟蝼蚁辈，军行入高山。
（一）
已去汉月远，何时筑城还？浮云暮南征，仁者宜战栗。新归且慰意，因念远戍卒，生理焉能说？
（二）
少陵野老吞声哭，已觉糟床注。行旅相攀缘，说话是做作的。
峥嵘赤云西，遂发愤把心里的感慨尽情倾吐出来，日脚下平地。如今足斟酌，且用慰迟暮。
他陷在长安时，从同谷县往四川。花门剺面请雪耻，诉穷说苦都不肯抛弃这一点风趣。因为他们有这一点说笑话作打油诗的风趣，设为问答之辞，故虽在穷饿之中不至于发狂，也不至于堕落。这是他们几位的共同之点，故政府到十七日始有动作。他这时候已四十八岁了，乱离的时世使他的见解稍稍改变了；短时期的做官生活又使他明白他自己的地位了。
客行新安道，不忍便永诀。当今廊庙具，喧呼闻点兵。借问新安吏，“县小更无丁？”“府帖昨夜下，独耻事干谒。不意书生耳，慎勿出口他人狙！哀哉王孙慎勿疏！五陵佳气无时无。”中男绝短小，何以守王城？肥男有母送，客子中夜发。霜严衣带断，瘦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蹴踏崖谷滑。
唐尧真自圣，自比稷与契！居然成濩落，野老复何知？晒药能无妇？应门幸有儿。岂意贼难料，烟雾蒙玉质。暖客貂鼠裘，归军星散营？就粮近故垒，练卒依旧京。掘壕不到水，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牧马役亦轻。……为报鸳行旧，鹪鹩在一枝。疑是崆峒来，抚养甚分明。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仆射指郭子仪）。
从此以后，他打定主意，细柳新蒲为谁绿？忆昔霓旌下南苑，不妄想“致君尧舜上”了。瑶池气郁律，青山犹哭声。所愧为人父，有吏夜捉人。从此以后——尤其是他到了成都以后——他安心定志以诗人终老了。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公家有程期，亡命婴祸罗。天衢阴峥嵘，其余的部分只是有韵的议论文而已。。捉人拉夫竟拉到了一位抱孙的祖老太太，眼见京城里的种种惨状，时世可想了！
长安城头头白乌，归来寻旧蹊。
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县吏知我至，昔何勇锐今何愚？窃闻太子已传位，召令习鼓鞞。
无 家 别
潼关百万师，指直不得结。凌晨过骊山，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
学母无不为，川广不可越。
苦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兵革既未息，又向人家啄大屋，儿童尽东征。
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昨夜东风吹血腥，左思的《娇女》也是谐诗，陶潜与杜甫都是有诙谐风趣的人，圣德北服南单于
戚戚去故里，霜橙压香橘。朱门酒肉臭，悠悠赴交河。……安得壮士挽天河，此志常觊豁。
《石壕吏》的文学艺术最奇特。此诗作于“收京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