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得有些早,窗子上噼啪的声音敲得人睡意全无,干脆起了身。
今日天君派了风神雨师布阵施雨,窗外树随风乱颤,有些张牙舞爪。
我一边拿手巾擦脸一边回想,疏凌是什么时候把我送回来的,怎么竟一点知觉也没有。而且他这个行为,怎么无端让人联想到小情人夜半私会。又不是头一回睡一间房,做什么还多此一举的送回来。
直到洗漱完毕也没想出个结果,倒是有人敲了门。开门看到单昕的那一瞬,我什么都想通了。
昨夜真是惊险的一夜!
我与疏凌都知道同住一间屋子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可是单昕不知道。这一头我才将将与他表明了心意,那一头竟跟个男子在一间屋子里躺一张榻上过了一夜,这让单昕会怎么想。难怪昨天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当时竟没想起来。亏得疏凌清醒,还知道送我回来,此刻的疏凌在我心里才真正是个合格的长辈。做事有条不紊,滴水不漏。
我心里头虽已经历了一番惊险轮回,可面上仍要泰然自若。单昕双手托着一盘早点,笑嘻嘻的进门。每回他表现得体贴关切,我心头就慌慌的觉得不真实。许是因为失去过一回,才特别敏感忧心。
他把托盘放在桌上,我盯着他的背影一怔,突然一个欺身,从背后抱住他。
半晌,他低低地开口:“我会同她说的。”
我靠着他的背摇摇头:“同不同毓嬅说都无所谓,我不是害怕这个。”
他像是要转身,我扣住不让他动,总觉得怎么样都会打坏我说话的气息。
“我有没有说过,你同我一个朋友长得很像?”
“恩。”双手被他握住,他的手掌大而厚实,稍微稳了稳我的心神。
“他,很好。长得好,家世也好。待人客气,也很有本事,对我很体贴。可他体贴我的时候,我没放在心上,后来他走了,我就是眼泪哭干了也没有用,不会有人像他那样待我了。”
握着我的手一紧,“你在心里给他留个位子,其余的由我来填。”
“单昕,你会不会觉得,我是找你代替他?”
他沉默半晌,道:“你不是也没介意我替了他的位子?”
明明是我心里头装着别人,却要说成是我不嫌弃他。几日里都绞着的心头慢慢松了开来,却又漫上一丝愧疚。
若我心里当着装着一个许言,他又怎会不介意。他是许言的时候,我还没来得急明白自己的心意,他就离开了。如今既便许言已是过往,也总要让他知道,不论是许言还是单昕,我心里装的总是他。
“单昕,两万年前,你是不是去过一趟凡间?”
他身子动了动,许是想转身:“你怎知道?”
“那你还记得那段凡世记忆么?”
他一怔:“说来却是奇怪,那趟下凡归来,我似是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对其间事迹一概不知。连自己为何下凡都有些模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长叹一声,缓缓开口:“他叫许言,是我两万年前在下界遇到的凡人。遇见你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凡人。”
他身子一僵,突然转身颤抖地握住我肩膀:“你,你觉得那就是我?可,为何我不记得你?”
我委屈道:“早知你这样厉害,当日我就不救你了,也不用特意取了你记忆。”
“阿蕖,你说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将那桩旧事精简了道与他听,只是最后用仙元救他一事换了个说法。听完之后,他紧紧抱着我道:“你怎能狠心取走我的记忆。”
我恨恨地说:“我哪里知道你是白帝龙王,如果知道,一定让你一辈子都惦着我,睡觉都不踏实。”
他轻轻一笑:“如此说来,我这龙王还当错了。”
我敲他胸口:“当然错了,你是条小野龙才好,我将你抢回药乡关起来。”
他一把握住我拳头:“阿蕖,我在百花宴上第一眼就见到你,似曾相识。后来每每见到你总觉有新生的气息,当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又制不住自己,总想多见你一面。现在才知道,愿是你给我施了降头之术。”
“哪里有什么降头术,你的命是我的,要替我好好活着。”我把脸贴上他胸口,有些贪婪地吸取他清冷又熟悉的气息。
我们相拥站立许久,谁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可毕竟不能站到天荒地老。
直到单昕的随侍在门口秉报说天宫有使者来,我才依依不舍地从他怀中离开。换上往日的平静,默默送他离去。如今什么都说了,怎么仍旧感觉不到踏实。
单昕前脚刚走,毓嬅就急匆匆进了屋。我心头一慌,现在都不能坦然面对毓嬅。这种感觉不好,很不好。
赶在她开口前想找些话说,开口却变成:“毓嬅,你的休夫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
她一愣,道:“没什么进展,他没有犯错,我也不好意思休啊。”
我咽了下口水说:“那如果他犯错了呢?还是大错。”
她不解:“不能吧,看他的样子也犯不了大错,我正愁呢。”
看来跟毓嬅说话,需得说明白些,我只得说:“恩,比如说,他在外头采野花。”
毓嬅疑惑地望望我:“蕖姐姐,这雪启宫就有许多花,他还要去外头采?”
我尴尬的抽了抽脸颊,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突然,毓嬅喜滋滋地拉着我手:“前头好像又有客人,还是天宫来的,一起看看去。”
我推说昨夜没睡好,想休息会儿。她又劝说一番,见我确实有些倦意,便自己去了。
呆呆在房里坐了半日,晌午时分,听到门外路过的仙娥嚼了几句舌头。才知道原来那使者是来寻疏凌的。看来疏凌还是要走,我还需孤军奋战。
一想到疏凌要走,心里就慌得很。虽说如今已跟单昕说明白,可一想到漫漫前景,仍旧感到一片茫然,如今疏凌要走,我就觉得失了靠山。烦躁的掀开锦被躺进去,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起身去院子里透了会儿气,才觉得舒服一些。我住的这间屋子在雪启宫的西北角,往后不远处就是后山,植物长得颇好,空气也清新。墙外一株柏树长得很蜿蜒,一根杈子像手掌一样直冲下来,像要从院子里捞东西。偏偏身子瘦骨嶙峋,我看了半天突然起了些敬佩之情。这时墙外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喊叫,听起来很像是毓嬅。
我急忙穿墙过去,果然见到毓嬅满身血污地靠在一块大石头上。不远处的草丛似有什么东西溜了进去。
我扶起毓嬅,想给她止血治伤,她却是死死瞪着草丛,一脸惊恐。
我安慰:“毓嬅别怕,我送你回去,不会有事的。”
她声音颤抖:“蕖姐姐我害怕,那东西我都不知道是什么,只看见一双血红的眼睛。它还会来找我的,我怕。”
毓嬅看样子当真吓得不轻,我施法给雪启宫里传了音,又宽慰了毓嬅几句,独自朝林子里走去。
这片后山只来过一次,还是跟着单昕一道来的。那日他带我们去的地方如世外桃源,可今日这一处瘴气很重,全然不似仙境。
我小心地探着步子,走一步便施法将瘴气除去。可是前面刚除完,后面又生出一片。以往我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阴森诡异。稀奇的是我竟一点不觉害怕,探险的刺激反而让我有些兴奋。
林子越走越幽暗,道路也是越来越狭小,到最后竟没了路。额头的凤翎发出柔和的光,虽不是很亮,却能让我看清脚下。我小心地拨开树丛,一低头发现自己原本雪白的衣裳已染得花花绿绿一大片,那绿色还很瘆人,看起来黏黏的。我心下气恼,想我风蕖也算出自杏林世家,平日虽穿得破旧,可从没把身上弄得这么恶心的。这鬼林子走了半天出不去不说,连路都没了。真以为我有闲情捉迷藏呢。
我起手往前方随意一劈,生生炸开了一条道。接着仰头喊道:“喂!是仙是妖你亮个相,否则我端了你老巢。”
“小姑娘口气不小,老身今日心情不坏,暂且行回善事,不杀你,快走吧。”四周响起一个苍老而颤抖的声音,像风吹过树林一般呼呼作响。
我仰头道:“如此我先谢过你不杀我,可能不能劳烦您告诉我,外头的小姑娘是不是你伤的,或者,是你手下伤的?”
“哼,我伤不伤人还轮不到你一个女娃来多事,想要小命的趁早走,等我后悔可就晚了。”
那声音已显出怒气。
他今日心情好,我心情却不大好。很想试试把人惹怒是个什么滋味。
起手又是一记电闪,劈出另一条道。
“那您可要失望了,小女娃我今日就是不要命了,如何。”
那东西彻底被激怒,果然,自大狂往往都容易被激怒。林中狂风大作,吼声震天。也不知外头听不听得见,我心底不太希望他们能听到,都赶过来了,可就不好玩了。我不想他们看见我烦躁的样子。
染脏的衣服被风吹得鼓了起来,发丝也凌乱的不成样子。我现在这副模样说不定更像个魔女。
“喂,老东西你行不行,做那么多前戏有用么。”我继续刺激他,很想看看他会不会忍不住显个真身出来。
诚然这个想法太天真,自大狂哪有不养爪牙的。话音刚落,周围就闪现无数绿幽幽的眼睛,一步步向我逼近,可看不出是些什么东西。连对方是什么都不知道,岂不是很没有一丝。
我从怀里掏出一颗三珠树的树叶,施法定在空中,顿时周围华光一片。三珠树的叶子全都是珍珠,爷爷说可以制药,夕颜爱拿来做首饰,我觉得拿来照明也不错。也没比那珍贵的夜明珠差。
那些绿幽幽的眼睛全按在一只只怪异的爬虫身上,嘴里吐着粘液向我爬过来,真是很恶心。鹿台山也算仙乡福地,这些东西模样虽恶心,想来却也不是俗物。唯一可能的,怕就是魔族之物了。神界仙境之地,有些地方是可与魔族想通的,看来鹿台山就有那样的地方。
原本只想一对一的打一架,如今冒出这许多的虫子,我却不知用什么来对付了。若是这些东西都听我的话该有多好,先让它们回去洗个澡再出来见人。
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我念了句咒语,眼前便凭空闪现一把色泽黝亮,纹理致密的琴,琴身竟只有一根弦。据说这是外祖之物,可控人心神。我倒还没有试过,今日正好练练手。
我摸了摸琴身,叹息道:“将你雪藏了这么久,可别见怪啊。”
落手拨了一下,琴音澹澹如流水之声。
我一惊,好东西啊!才一根弦竟能发出这么多音。
再看那些绿眼爬虫,仿似瞬间定了定,我微笑,接着弹了下去,绿爬虫们一个个眼神呆滞地往回爬。那模样更傻了,我忍不住嗤笑,难不成真的回去洗澡了?
那终极不明物体这时又开了口,嗓音仍旧颤抖,却与刚才不同。这回的抖似乎透着恐惧,他说:“伏……羲……琴……”
我自顾弹奏,也不理他。
他的声音却听起来越来越难受:“你,你究竟是什么人!别……妄想……控制我!啊……”
林中瞬间光华大盛,一颗诡异的参天古木在华光中散出幽绿的气泽,恍若能量大释放。
原来是棵大怪树。
一曲毕,周遭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