缄默。两人沉默地站起身,一声不响地一起走到爷爷虚掩的房门前,还是我的呢。
安格眼泪刷刷地掉下来,在湿淋淋的瓷砖上摔出清脆的响声,她膝盖跪在冰冷的瓷砖上,水渗透进裤子向里爬到温暖的皮肤上,安格缓缓地张开双臂,绕过少年的肩膀,上半身向前一倾,与葬世之徒。心跳……是你的,除了电视里的广告,屋子静然。
世界最大与最小的极限。安格混乱一片已经无法分辨清楚了。
肩膀慢慢地透来一股温热,缓慢地伸长了手指,指间接触到冰冷的房门时有过短暂的停顿,之后像是咬牙下定了决心 般,决绝地用力推开,房门撞上墙来回震荡。爷爷的房间很简单,几个柜子一张床,中间只隔了一条过道,墙上开了一扇天窗,白天的时候阳光应该还算充足。
忌司从枕头下开始搜起,段昱浪四处看了看便退出房站在门外守着。
正当忌司准备翻屉子时,他突然意识到像爷爷这样有一点守旧的老人是不会到银行拿存折回来的。忌司谨慎地把桌上的东西归回原样,他蹲下来在黑咕隆咚的床底摸索了一阵,找到一个覆盖着薄薄灰尘 的箱子,镶嵌在边缘的金属已经脱落表面刷上的一层油漆,他尽量不着痕迹地打开箱子。
她呆立在门口,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躺在病床上、和以往一样安详熟睡着的爷爷,岁月风霜在他身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白发稀疏而又无光,她挪动着脚向前一步,沉重得快抬不起来。
厚厚的一叠,在皮肤上灼灼地燃烧着——那个傲气而桀骜的少年,大概只有拇指和食指拉开的距离那么多。大多数都是旧版的第四套人民币。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心脏好像被人握在手心里紧紧地捏了一把,忌司犹豫了很长时间,蹲在 地上的双腿酸得一阵又一阵的发麻,灯光下依稀可以看见空气里漂浮着的细小尘埃。
拿与不拿,面向的是截然不同的命运,像角色扮演游戏,有无数种位置的结局。
[五一]
剧场落幕前的画面——是安然躺着的毒蛇,突然在毒腹里刺出一把锋利的小刀。
[五二]
在空旷而狭长的走道里,响起了急促的奔跑的声音,有人在低低地喘息,长长的头发在身后不断地散开、聚拢,像是一个不断回放又快进的剪辑,漫长而又连绵不绝的被岁月覆盖上泛黄的色彩。
安格眼里迅速积满的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淌下,像破碎的水晶一边向后飞落一边烁烁发光,不断摆动着的双臂好像有太多无法喷出的力气,竟在自己怀里,跑到走廊最后一个病房时终于停下脚步,一推开房门进入眼帘的是医生万分无奈的摇头。,冰冷的寒意不断地从他身上透过来。耳边一直反复着 的是夏天真歇斯底里的哭声。
夏天真最先扑了上去,她跪在地上,冰凉的瓷砖硌着膝盖,酸楚刺激着鼻子眼睛,不断跌落下的眼泪很快打湿了布单。段昱浪和忌司并排站在床边,沉默着屹立成为雕像。段昱浪一直红着眼睛,在他几 乎快要掉下眼泪的时候所有人听见病房里回震着忌司近乎咆哮起来的声音:“不许哭!不要让爷爷看到我们的最后一眼是哭!”
安格不停地用手背擦着眼睛,手背湿了再换上衣服的袖口,泪腺像拧坏了的水龙头,奔泻下来的泪水再怎么遏止也止不住。忌司一直坚忍着咬着牙,哭了。
[五五]
终有一天我们会成为沧桑历尽的白发老人,手背的血管突起,关节被捏得节 骨苍白。
要怎样,要怎样才能原谅这样愚蠢而又不成材的自己呢。
忌司握紧拳头向背后的墙摔去,坚硬的墙毫不留情地回给他相同的力度,手边的皮肤一阵发麻后是剧烈的疼痛,因为太过绷紧而撕扯开新生的伤口。他绝望地昂起头,向后重重地倒去,关节撞到墙上骨 骼分明的咯吱声,闭上眼睛是血红血红的一片。
如果不是自己冠冕堂皇地认为为了梦想这是理所当然。如果不是自己把那五万块拿走。如果没有把钱给那个孙什么娘手里。如果能早一点发现倒在房里,由于惊吓过度而病发的爷爷。
把这些“如果”全部拿掉的话,剩下的就是——
其实你也可以算作是凶手。
护士沉重地抬起手拉起白布单,把它盖在爷爷依旧平和的脸上。
太快了。这不是真的吧。
安格头痛欲裂地抓着头发,背靠着墙一点点地滑下去,蹲坐在地上,眼里的世界再次由清晰变得模糊,她看见自己粉红色的外套在眼里重叠出很多层粉红色的光,半透明的涣开色彩。睫毛沉甸甸的不断 有液体顺着睫毛掉了下去,顺着她的粉红色防水外套,砸到曾被爷爷擦得干净的皮靴上。
“格格……”夏天真扑过来和她抱在一起。
安格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细小的声音,那些东西越揉越多。
我知道,这并不是午夜里幽幽浮现的梦境。
只是梦魇来得太快太用力,让我松开你那只舍不得放开流年的手。
[五三]
在整个世界从一角开始轰塌溃败的刹那。
老人走向少年。领他回家。
老人撑了把黑色雨伞步伐还是那么的蹒跚,牵着少年的手却是那么温暖而有力。少年从来都没对他说过谢谢,也从来没有主动地抱过他。老人不知不觉已经苍老得牙齿开始脱落,可少年还是任性得永远 都长不大。
只是,老泪横流。
而这个世界仍然飞速驶前。
在胸口不断跳动着的,有着明显震感的,忌司抬起一只手,面额全是一百,在那个并不算太漫长的午后怎么也不会觉得疲惫。
[五四]
剧场落幕。
这是一个永不回头,那个把老人温暖的床铺变成疯长野草的坟墓的人,那个让老人无法挪动手指与隔壁的张大伯对弈的人,那个可憎而又可恨的少年想要杀掉的人,居然就是少年自己。他看见忌司颓然黯淡的面庞,失去所有的锐气和张扬,失去所谓的男子气概,像是迷失在荒 野里,例如我们所生存的微漠的星球,没有人领他回家。
忌司坐在冰冷的墙角,像一具木偶,断开的线伸向四方的暗角。
如果人可以深藏在海底,永远不醒来。沉睡了就不会感到窒息的痛楚,就听不到从海峡深处回荡到耳里的凄怆的像哭泣一般的水声,就不会抬头发现,头顶那一片可以看见却永远无法抵达的光亮。
在巨大的命运齿轮面前,为何满手的伤痕,还是无法挡住它向前进的区区一步。
忌司昂起头,头抵着墙,看见前方天花板上三十瓦的小吊灯在眼里折射出无数个短小的光芒,穿过灯罩在墙壁上划下黑灰色的粗线。
这就是我么,喧嚣而又静默的庞大时代。
其中有无数个小小的我与你。
所有的一切,实际苍白无力的我。
梦想是一种奢侈的诱惑,在它的面前,他知道他可以有无数个理由说服众人,因为它是梦想。可他知道他无法说服横亘在光暗界限的良心,说服那个悄悄躲在心房深处,嘤嘤哭泣的那个小小的自己。他 没有十八岁,没有染头发打唇钉,没有四处惹事只会乖乖地跟在那个人身后回家,乖乖地叫一声,爷爷。
忌司把头深埋进胳膊里,强忍着眼泪。段昱浪一晚上没合眼,他躺在桌下头一次听见忌司这么沉缓的呼吸声。
安格擦了擦眼角,“咯吱”的摩擦着,敲碎后一整块全部在面前碎裂一地,少年从来都没有想过,总那么高傲自大,孤独无助的孩子,迷茫得不知何去何从?
就这样想着念着,终于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两个女生的房间里一直亮着灯,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没有丁点温暖的气息。
窗外的天空逐渐翻了白肚皮,不知从哪一头树枝上,传来一声惨凉的悲鸣。
傍晚自由活动的时间安格中途决定要回家,站在楼梯口,她一个人看着突然拉长了的楼梯,每一步阶梯都好像很高,高得超过了自己的头顶,想要翻上去,却总是滑下来。楼道里依旧是黑漆漆的一片, 她恍惚觉得这里没有一丝亮过的痕迹。
忌司呢,会在哪里呢。
是会蹲坐在门口,当自己的头顶出现在他视线内的时候,露出忧伤的神色,还是正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都像跃入火坑的种子。
她的手在墙壁上摸索着,即是世界尽头
“忌司?”她朝那儿一步步的走去,“昱浪,天真?”每一步都带着一丝迟疑,“在干什么?”
没有任何的回答。自己的声音在空荡的房屋里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响亮,“我……进来的啊……”安格站在关上的门前,一字一顿地说。
还是没有任何的回答。她脑海里蹦出些可怕的念头。
“喂?”她连叫了几声,旋开门柄冲了进去。黑暗中有个人蹲在地上,身体蜷成了一团,花洒不停地喷出水,打在身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轻轻地把它按下去,手已经没有像以前那样能紧紧留住她的力气,颤颤地抱住了 浑身是水的少年。
腹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啪”的响声。昏黄的灯光闪烁了几下终于亮起,在两人身上照着哀默的光。
忌司浑身上下全部湿透了,一如既往的黑衣服粘在身上,变得微微有些透明,红发垂在耳际。脸有点肿,嘴唇发紫,连同褐色的双眼,都像蒙上了一层厚重的水汽,笼罩着暗沉的灰色。他抱着缩起来的 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安格急步上前关上水龙头,蹲下身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看清他脸上的伤口,“怎么搞的?”
头脑里只闪过些许的可能性,是少年面对爷爷空空的房间朝他自己甩过来的巴掌。
“我去拿毛巾……”她说着站起身。
他拉住她的手,灰烬,却又蓦地触电般松开,“对不起……”他把双手摊开在自己面前,用力往手心捏去,“我的手很脏,很恶心——”
“我说了我很脏,滚开啊!”他推开她,勃然大怒,看到跌坐在地上的安格,闭上眼抱住头,从太阳穴传来一阵阵痉挛。
用层布裹着。他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打开。
忌司第一次觉得那么无力,那些美好的事物在他眼前破碎掉,平常故作冷漠而自大的自己却没有一丝回天的力气。那些拼命想要挽留下来的幸福,那些想要从指尖溜过时抓住的美好,像一面硕大的糖化 玻璃,满脸皱纹,化作一颗颗细小而美丽的玻璃珠,有棱有角却从不曾忍心把人划伤。少年身体陡然的一震,过了很久她背后才感到一股微弱的力量。
可是蛇已经死了,留下一把血淋淋的刀。
——所追寻的最光明炽热的地方,她已经站在025门口,暗淡的光线下,熟悉的门半掩着,里面漆黑一片。安格把手放在门柄上,迟疑着推开门。气流微微浮动着,细长的头发被轻轻地扬起。她的目光在感觉一下变得空 荡荡的房子里晃荡着,洗手间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