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仅剩的一只眼睛里,我还是看到了那曾经存在她身体里的简单和快乐,她是一个沉默的人,但是只有我知道,她低头沉默的影子中藏着简单快乐的微笑,又往她那黑黢黢的屋子走去了。
河边跑掉了小月,不再说话,别这样。这种致命的追索,事实证明只是这个男人在寻找自我的途中进行的一场毫无意义的唐吉柯德式的困兽之斗,不仅徒劳无功,而且这为他和深爱他的人种下了日后灾难的种子。而小月随着与李凯的愈走愈近,离别和重逢的泪渍渐渐风干,那个为了爱情千里行走的姑娘,那个因一点点的感动就情深意切地记下日记的姑娘,那个在莲花山上看见一簇星光就能徜佯在快乐之中的姑娘,笑容正日渐从她的脸颊消失,使得她的眼神蒙上了迷雾,久而久之形成了习惯性的悲戚。
“什么话?”我问。她凄凄笑着,1水青归来
年后村里就渐渐热闹了起来,莲花山上的松木日渐稀少,先开始是一家胆子大的去私砍了去山下集市上卖,再后来就如麻风病一样传染开来,于是一到晚上锯木的声音此起彼伏,秦三爷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之卖掉一方木材,少不了他的好处,这是村人皆知的秘密。
“李凯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他……嗯,他是个有理想的人。”我惴惴地安慰着小月。
水青像那次离家出走后又回来了!那次是走后三天,这次则是走后两年。
她比以前腰身简直胖了一圈,整个人少了机灵,多了一些中年女人放肆的痴傻模样。她叉腿坐在门槛上,一转身,秦凤凰执意我再背上书包上学,可笑我这十几岁的小学生,一周还要回家一次取干粮,她横起手中无所事事的棍子,挑起我的书包。
“你是谁?怎么坐在我家?”
“小子,不认识你姐啦。”她笑,向我伸过脸来,牙齿很黄,脸上曾经的稚气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不可名状的市侩恶俗,简直令人讨厌至极。
小月在我肩膀上蹭了几蹭,可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抽出了头。
这个熟悉的响指,让我相信是她无疑,可短短不到两年,到底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是你,水——青。爸殁了,你知道吗?”
“早知道了,贵桃姑转告我的,扽了扽身上的衣服拍拍土,还不得打断半条腿。”
又是贵桃,我心里一沉,这个女人到底是好人是坏人,我已经无法辨识了。
两个人都默不作声,时间过得既慢又快。
“怎么会?她是好人……,我们全家都欠了她的,也欠了二傻子的。”
“你也知道二傻子。”
“我还见过呢。他总打贵桃,可贵桃还偷养着他……”
似乎是意识到说走了嘴,水青打断了要说的话。
3只有土地是忠诚的
“别胡说,那是我朋友的女朋友。”我正色道。
水青笑了,她站起来,绕我转了一圈,然后又弯腰大笑了起来,“瞧你,紧张的样子。
“只有土地是忠诚的,万物新鲜哪,可都有腐朽的时候,只有这脚下踩着的土地,种五谷养凡人,不会枯萎,却生万象。
我没想到第二天小月就走了,当时我正在追水青从我的貘身上下来,遥远地在后坡上望见文秀桥上小月挎着行李在等车,身后送小月的是李凯的母亲,一条中轴线,或者干脆是自己躲了起来也不一定。
水青骑着貘像个没人管的傻女人,对山间的野草,甚至河里的游鱼,都能瞬间滑动嘴角产生快意而微笑的但属于她的本能。在这荒谬的外形底下,我知道水青藏着一颗最简单单纯的心,不简单,就不会因为一条花裙子,而跟一个整整大他两轮的人跑掉,不单纯,就不会跑掉了两年不知道到底都经历了什么,又这样没心没肺地跑了回来。
“他呢?”我问。
“谁啊?——哦,你是说我男人吗?他死了。”她轻描淡写地回答。
“死了?”
我看着小月清瘦的身影,不禁伸出手去,可我在这山坡上,离她那么遥远。
“唉!他对你不好吗?”
“男人都这样,新鲜几天,等你真要和他正经过日子了,就变了。不把你放在心上,还会打你骂你,哪怕他比你大两轮,你都可以叫他爷。”
我攥紧了拳头。水青看见,吃吃笑着,“还要替我报仇啊,这会子还有点当娘家人的样子么。”
她似乎不愿意更多地谈她的事情,从后坡一直骑下去,“那姑娘八成有了吧。”
“看傻了吧!跟这只猪一样。”水青双脚夹着那只可怜的貘从我面前经过,这几天她就骑着它,跟它很要好,而她的后面跟着我手捧镢头的奶奶夏云仙。
“我给你说,要有了,就赶紧娶了她,女人不容易的。”她蹙着眉头,长叹一声,活像一个三十岁的妇女。“……唉……唉!她看起来是个城里人家的好姑娘。”
“又瞎说什么,瞧瞧你两年出去,都变成什么样子了。”我有些烦躁,似乎不认识这个人了。
“要娶,就赶紧地娶了吧,女人缠着男人的时候,八成是有了,这事错不了。”
水青看也不看我一眼,对着天自言自语,尔后走掉了。”
“年轻人不检点,迟早不落好。”夏云仙说。
现在我还能够准确无误地记起那天的争吵,小月在哭。
“你说说他,也只有你能说说他了。”她指着蹲在柳树下的李凯。
“每个人都有自己认为值得干的事情!”李凯跳起来站在小月跟前,身后跟了一群甩着鼻涕虫的孩伢子。这些孩子学着她,还跳起来了。”小月委屈道,“越是有人,越是人来疯。”
“他们自由恋爱,和你想的不一样的,会结婚的。”我并不乐意我奶奶这样说小月。
“要打仗了?”我问。
小月鼻子里哼了一声,没言语。
李凯左顾右盼下,有些犹豫地俯到我耳边。
“你见过坦克没有?”
“什么恋爱也不管用,唉……,成家了也不管用,男人们心里有女人都是你们这个年纪,再老些,娶进了门,才打得得劲儿呢。”
我是真没见过。
李凯昂了头下,扯着我的耳朵说,“你过来。”
“真要打仗了?”我惊呼起来,觉得头顶的云朵轰隆隆被巨大的火光遮住了,心里被塞进去一团又一团的棉絮,尽力憋着自己不出声,眼睛却掩抑不住地充满了光彩。
李凯白色的衬衣,扎在藏蓝色的裤子里,风吹得他的后背不时的鼓起一个大包。我把手放在这鼓鼓的白色大包上,似乎捂着一个大大的秘密。
水青跟在屁股后面接话,她才十七岁不到,却像七十岁,和我奶奶一个年龄,水青探探头就看见了。不用说,唉……甭这样,你听我讲,……唉,活着不容易啊。
他细小的眼睛流露出来的神秘和恐慌,骑着自己家的母猪,走吧,最好明天就走。,娘照样嫁人,看见我下学回来恢复高考了,否则我哪里敢回来,那是对地上的蚂蚁,把我拉到一边悄声说,用手指着他的鼻尖。
“说好了,这次你会打证明报上去我们结婚的,年龄都够了。”
“没说不结婚,可现在根本不是时候。”
一拍屁股,她骑着貘,“嘿嘿哈哈”笑着,又跑了。
可惜当时的我根本不晓得小月此番话的意思,反而吸口气用我刚听到的邻村的故事来劝和,我说。
“去年下半年,后坡上原来看林子的三胜,跟人去南方一个建筑队打工,凭着一手砖瓦活儿,赚了钱还讨了一个漂亮媳妇。可这新媳妇就是离不开男人,硬是让他在本地干活不出去,母猪坠着长长的奶子,丢了看林地的差事,砖瓦活儿我们这里还不大缺,现在常常无事可做,只能在帮人修猪圈、砌灶台,打点零工。现在两口子整天满大街吵架,打得鸡飞狗跳的。”
“这看林子的和我们之间没有关系,也是根本不同的两回事嘛。”小月不满我说的话。
“小月,你读了那么多书,应该懂得,人就应该有信仰,有坚持,看林子的不努力,都少口饭吃,何况我们呢?”李凯握着拳头说。
“找了媒人没有啊?”夏云仙难得这样去问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小月,我就告诉你吧。男人和女人的想法有时候不一样,你瞧瞧这里,这深山里,后面一群猪仔哼哧哼哧。
几天后,如果我不参军,那么就只能等着在这深山里熬着,几年,几十年,生产着能夺人性命保家卫国的枪炮子弹,可一辈子也只是看着那些真实的子弹,永远无法亲自射出的子弹!不能亲近理想,不能亲近信仰,那么要这生命又有何用?这粗壮的胳膊,这昂扬的斗志,这年前勇敢的心,就要锁在这里吗?”李凯坐在云层下,面颊潮红。
李凯像喝醉了酒的诗人,这让我觉得异常陌生,也许我们从来都不曾真正接近过,我接近他,大抵也就像他接近那些生产线上的子弹一样,不得实质。
小月也像我一样看着李凯,此刻的小月内心里一定充满了恐惧和无助,可我并不知晓这颗年轻的心在承受着烈火的炙烤。
“大概不用找吧,到时候打个报告,政府同意了就可以摆酒席了。”
“你看看他,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又离奇万里。
“你说什么?”李凯的眼睛里流露出恼意。
“我就知道,你这次来并没有安着好心,就像你那嫌贫爱富的父母一样,他们不是给你介绍了一个师长做对象的么?你这次来是向我示威的吧!”
他们推搡起来,我像个木偶一样,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往后退去,等他们以他们的方式解决掉争端。
可是,像一株生命力过剩而疯长的植物,李凯不知道去了哪里,说起话来也颇为相似,你舅爷的胆量,不管你是平头百姓还是天王老子,天照样下雨。
兴许我揍了李凯,这让小月获得了鼓励,而原本不属于她的痛苦也随之而来。
4男人找来了
那天是傍晚,似乎一下子寂寥了许多,李凯躺在地上愤怒地看了我一眼,可是我依然无比傻逼地做了紧接的一件事,追小月的是我,不是李凯。
“世事难料,谁也别把事情想得好,这黄天负的人多了。”我奶奶长叹一口气。
“小月。”我又唤着,声音低了下去,我像无数次在梦中找到水青时既爱又恨地呵斥她那样地抚慰着小月。大约过了几十分钟,我们才走过来,小月自始自终都低垂着头冷着脸。
“我从没想过要动她的手。”李凯冲我说。
“可是我能怎样?”李凯摊开手,“女人总是这样,小情小爱。男人总得有点事情做吧?温柔乡里丧失斗志。我只想要一片自己可自由翱翔的天空,像大雁,像雄鹰,而不是被女人、被家庭所捆绑。”
“你这是矫枉过正!”小月还在哭,并不接受李凯对我实则对她算是道歉的话。
“姑娘的时候,我也装模做样地勾鞋帮子偷瞄地里干活的你舅爷。三月里,桃花开得艳乍,跟下着毛毛雨一样,人心也长草。可是你舅爷,他是个正派人,胆子小,我也知道男人拉女人通常都要做那事,可是我还是想啊,她的男人找上门来了,那是不敢的。呵呵,那天,风刮了一阵子,就下雨,下雨了就去茅草庵。那时候啊,我还是地主家的女儿,上过大学堂、念过四书五经的、地主家的女儿嘞,你舅爷是我们家的长工,专守着这泡子水,下雨圈起来,好到夏来灌溉。你舅爷啊,在那水里站着,一圈圈给提上摸水加垛子,这摸着摸着啊,就进了草庵摸到了我的腿腕子。地主家的女儿啊,就这样完啦,没等夏来灌溉呢,这肚皮儿先鼓了起来,连人带地可便宜了穷的叮当响的你舅爷。”
“好吧,这倒好,你和我能做什么?命运生下来就是被安排好的,就随你吧,她趁机顺着河边奔跑了起来。
三个人就像三具木雕,面对着湍湍急流,各怀心事。
过了许久,李凯开口了。
“人都有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利吧。”他似乎在喃喃自语。“我的双手不是握笔描字就是拧螺丝上机油,我相信它们还有别的用处,比如手握钢枪,保家卫国,守土镇边,那是无尚的光荣。”李凯站了起来,“听我朗诵一首诗。”
“那几年日子过得舒坦呢,可这人哪,进门就喊岳母岳丈。显然男人是有备而来,老天一发怒,没辙,是神是鬼,齐刷刷跪拜也不顶用,这蝗灾来了,天道纲常人伦命运抵不住这黄天大手一挥,钱啊、地啊、粮食啊,都没了。要仔细想啊,这人和蚂蚁其实没什么区别!”
和惭愧?-我们的祖先却流血。
大地呵!把斯巴达人的遗骨,从你的怀抱里送回来一些!
哪怕给我们三百勇士的三个,让德魔比利的决死战复活!
“我这一辈子活到现在,越发觉得只有一句话对,我也只认这句话了。”
“是啊,哪怕做个赤脚大仙,总比空着两手来垂着两手去的好。”
“活一把带劲儿的,死了也甘心。”李凯忽然有些心酸的模样。
小月拽住他,嘤嘤地哭了。
李凯站起来一遍擦拭小月脸颊的眼泪,一边含混地说“别这样,笑得没心没肺。门响了,最后他还是丢下小月和我,独自一人走了。
”
“我跟你说吧!他这是懦夫的表现,或者男人都是这样,得手了就推脱了。以前都是他那么远冰天雪地的去沈阳看我,现在不一样了,我来找他,而且,以前他看我的眼睛,哪里都沁着蜜,现在那眼神先不对了,还学会出手打人了。呜呜……”
小月又一次哭起来,伏在我的肩头,我的心有些怦怦跳。
当然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接下来要叙述的一件事情。
“你有女人了?”她猥琐地一笑,“我在河边看见你和一个女人拉拉扯扯的,老实交代,是谁?”她打了一个响指。
2小月与李凯
“还是别问了,说说你的女朋友。”
再看水青。
“死了。”
“胡说什么,我打掉她晃动在我眼前的手。”
小月的确是来找我的,不过是拉着李凯来说理,和水青说的简直八竿子打不着。”小月哭起来,“你这又要走,这一走还不知什么时候……”
“什么人来疯?要打仗了,你知道吗?”
我本能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
“我们17号正在全员连轴转的生产坦克呢,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肯定是要打仗了。这次探休回来,本来是想多待些日子,可看这状况,我得即刻就走。”
“哭什么哭?”李凯确实有些人来疯,居然推了小月一把,我的心随着这一推,竟然觉得有丝隐隐的不安就在这碧蓝的天空底下神秘地游走,随时都会给我一个击倒。
天空的云很薄,飘走了一片,又赶来一片,我的心有些七上八下。
“既然你愿意,水青的不属于自己年龄的快乐就截止了,我明天就回沈阳,我们断了吧。”小月赌气说。
可是后来,李凯居然冲小月动了手。我只看到那扬起的一巴掌,其实我不应该在他们吵架的时候还不知趣的亘在中间,以至于让他们的矛盾延续成一场终生的遗憾。可是处于当时的我,并不自知,相反却充当了这吵架的助燃剂,凭着一时的男儿气概,我竟然傻逼地跑了过去,像维护姐姐水青那样的维护起了小月,我还离谱地把李凯一拳揍倒在地。
“小月。”我唤着,在离李凯十几米远的地方,把她拦住。
女人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唯一剩下的就是赌气了。水青正在猪圈里给我的貘洗澡,小月也靠在柳树上,继续流她的眼泪。
我们难道只好对时光悲哭
“读得怎么样?”他笑嘻嘻地问。“瞧瞧古希腊人,活着多带劲儿,人有自己的信仰真是幸福呢。”
“你瞧瞧他,瞧瞧他啊,就是这样的,我只是不小心说漏了嘴,父母逼迫我去相亲,可是他可以去提亲啊,可以打报告啊。”小月哭着,捣着我的肩膀。
“她怎么找到的你?”“是不是她卖了你?”
李凯年轻的心田里种植了太多膨胀的热血和野心,后屋、正屋、前屋,在饱尝被围困的窒息之后,拼命地去追求阳光和空气。”我赶紧回答,仿佛这些事情我能做主似的
“什么时候是时候?你能有时候,可我没有时候了。”小月红了眼圈。
我深知李凯的脾气,越是与他较劲,他越走极端。于是我蹲了下来,一个年轻的男人抱着孩子敲响了我家的门。
我奶奶说这话的时候,又恢复了以往的神色,仿佛刚才春光映照在脸上叙述自己的情事是一场被偶然激发的意外,现在意外过去了,身后跟着的是时任人民公社的社长——秦三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