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了一天的沦水河,柳若梅并不感到累,她觉得不虚此行。从小到大,她生活在北平,看到的是热闹的街景,拥挤的市场,脏乱的贫民窟,累死累活的小市民,何曾体验过平静而富裕的农家生活,看到过优闲自在的渔民,还有这与大自然融入一体的牛羊鸡鸭。她爱上了这里的如画美景,尤其还有在这景致中出生长大的心上人。她对他们的爱情充满着希望和幻想,作出了各种各样的设计。她又失眠了,摸着起床,披上衣服,找火柴点上青油灯,写下脑中涌出的诗行:
沦水河的证言
在沦水河,我们写了下“我们相爱!”
“我们永远相爱!”
有沦水河作证,那是我们的亲笔!
我们写在沦水的柔波上,写在长滩的黄花上,写在小船的篷顶上,写在岸边的火石上,写在吊脚楼上,写在陨石上,写在亚元居,写在白墙黑瓦的民房。
在朝霞升起的空中,我们刻下了:“我们相爱!”
刻在雾霭中,刻在水汽中,刻在柳烟中,沦水河的一块块石头,一枚枚贝壳,一粒红砂,一棵小草,都刻下了这四个字。
到那天,沦水河一定会为我们作证,不论命运将我们抛向哪里,“我们相爱”这铁一样的誓词,永远在心中。
柳若梅将诗句又抄写了一次,心中盼着天亮,推测王启梦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
王启梦与她一样,也睡不着,同样披衣起床。
“大少爷,你累了一天,怎么还没有瞌睡?”四哥一直陪着他,照料他的起居。
“不知什么原因,就是睡不着。”
“我明白了,你想柳小姐。”
“莫瞎说。”
“我比你大,我懂,不过你也不必性急,柳小姐迟早是我们的少奶奶。”
“越说越不像话了。”
“不说好吧!我给你把灯点上。”四哥起床点燃青油灯,如豆的火花使小房间又出现了一遍朦胧的亮光。
这是黄花涝十字街的交汇处的一座二层小木楼,“王财记”的招牌挂在木楼处,王启梦就住在这座木楼二楼的小房间里,木窗外是一遍漆黑,或许是房内有灯光的缘故,天上连星星也看不到一颗。王启梦在房间走动了几步,发觉自己发出的脚步声很响,担心木楼板的响声会影响楼下店伙计们的睡眠,只得坐在床上,就着银桌上的如豆油灯,写下已经酝酿半天的诗句:
怎么办
我已经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我的身边时时有一个你。
你的面容成了我脑中不变的影像,我的生活因为有了这影像而充实。
有你在,一切都变得幸福美好!
沦水河更清了,黄花草的花更艳了,柳烟更浓了,太阳更圆了,铁佛寺的钟声也更响了。
我该怎么办?
如何才能让你的影像在我脑中消失,使我能安然入梦?
“少爷,快天亮了,你再睡一会吧!你没睡搞得我也没睡醒,明早还要干活哩!”四哥见王启梦放下笔不再写的时候乘机说道。
“好吧,我来睡,我要是早上还没醒就不要喊我。”
“好的,你就是睡到吃中饭也不会叫醒你,只希望柳小姐不来找。”
“来找就将她挡在门外。”
“我一定这样做!只要你不心疼。”
两人正开着玩笑,忽然窗外一道长长的电光闪过,还没等他们明白过来,一阵隆隆的雷声响起来了,接着是大风狂啸,雷电不停。他们钻进被子里,心里有点慌。
一阵雷电大风后,雨点开始敲打在屋顶的瓦片上,如炒蚕豆一般稀稀疏疏的炸裂声,然后是水泼屋顶的声音,已辨不出雨滴的声音了。瓢泼大雨下了半个时辰才停下来。等雨声歇下来的时候,四哥翻身下床穿衣,准备悄悄到楼下干活。
“雨停了?”
“少爷醒了,不是要多睡会的呢?”
“又是雷又是雨,谁睡得着。”
“现在雨停了,接着睡吧,我担心老爷叫我,先到老爷那里去一趟。”四哥慢步下了木楼梯。
四哥正在街上行走,张嫂迎面来了。
“过早的都端到了桌子上,少爷怎么还没来。”
“一晚没睡着,还写什么东西,现在还想多睡一会。”
“柳小姐也没睡好,可人家先起床了,没有少爷,我们怎么招呼得了柳小姐?”
“让我去喊少爷起床?”
“去吧,就说柳小姐起床了,他爬都爬不赢的,还会有什么瞌睡。”张嫂打趣道。
“说的也是,你去跟柳小姐说,少爷马上就到。”四哥转身快跑。
王启梦真是不一会就到了王家老屋的厨房,柳若梅正梳洗完毕等着他过早,他慌忙洗脸漱口后就坐到桌边招呼柳若梅吃起来。今天是糖水汤圆,柳若梅喜欢吃甜食,没怎么推辞就吃了一碗,张嫂再要添她就没有接受。
“雨下得真大,沦水河一定发大水了。”王启梦望着天井上的空中说。
“雨已停了,你看天上又没有云了,不会再下了。”
“这季节,风一吹,乌云又来,又是一阵雷雨。这不是没有雨的征兆,现在闷热得很,一定还会有大雨。”王启梦自信比柳若梅懂气象。
“正是由于在屋子里很闷,我想出去走走,到河边的吊脚楼坐坐,透透空气,看看沦水河涨水的情景。”
“好吧,反正走在街上既没水又没泥巴,就到杨个妹的茶楼去看河水吧!”
他们出了门,走在铺着红砂石,上有遮雨天棚的街道上,一直到了河边。杨个妹的茶楼还没有开门,他们只得站在大巷子口的石阶上,向沦水河看去。
烟雨中,沦水河像一条缥缈的宽纱带,晃动着,飘不到尽头。船只早已靠了码头,水鸟也不知躲在何处。昨日躺过的黄花滩,现在也在远处飘荡,黄色却非常淡。
水流似乎越来越急,水面也似乎越来越宽。“你看,发山水了,水头来了。”王启梦指着北方嚷道。他们下了几级台阶,向北看去。一处水烟向南飘荡,水烟处似有隆隆的撞击声。水烟来得很快,一眨眼,到了他们面前的码头处。原来真是一堵如高墙的洪水,浪花贱起两丈多高,沉闷的冲击声震动河岸,停泊在码头的船只猛地被抛起。这情景使柳若梅胆颤心惊,急忙往后退,几乎被脚后的石阶绊倒。
“看把你吓成这样子,水着离我们还有一丈多远哩!”
“你看水涨这么猛,一会就能淹到我们站的地方。”
“不会的,水头只这高,等水头下去了水位还会下降一些。”
“怎么可能?”
“这你就不懂了,这是山里山洪暴发后涌到河里的水,山洪是由一场大雨引起的,这场大雨过后,后面没有水流,这场山洪到了下游水面宽阔的地方就降低了水位,我们这里的水位也会降低一些,如果一直都是这高的水头往下涌,那不早将沿岸的东西冲得一干二净。”
“刚只下了一阵大雨,怎么这大的山洪?”
“这不是我们下的这阵雨形成的山洪。山里的雨下得大,下得猛,时间长才能形成这一丈多高的水头,可能山里昨天就下雨了,山洪冲到这里还得一段时间。”
“还有这多学问。”
“有时我们这里一直是晴天,洪水却下来了,说明山里下了大雨。”
“碰到这样的水头,驾船都危险。”
“有会迎水头的,就是书中说的弄潮儿,弄潮儿就有这本事。在上游河里行走的人一般都有经验,即使在晴天,听到远处沉闷的响声,就要赶快往岸上跑,不然遇上一丈多高的水头,就是一匹水牛也会被冲死。”
“你看,你还说水位会下降,哪里下降了,对面的黄花滩转眼就成一遍汪洋了!”柳若梅惊叫。
“你亲睹了黄花涝的奇观,明白了我们这里叫黄花涝的原因,该崇拜我们祖先的智慧吧!”
“少爷,老爷在家等着你。”四哥急着找来。
“老爷回来了?”
“昨天晚上回来的。”
“找我有什么事?”
“老爷没有说。”
“你看,我与柳小姐正在欣赏黄花涝的美景哩!她刚刚明白了黄花涝起名的原因,你却来打扰我们的谈兴。”
“老爷叮嘱我一定得让你快回去,我也不敢不听老爷的。”
“好吧!我们回家吧。”
“柳小姐跟我回老屋去,少爷就直接到商店去,老爷在那里等你。”
王启梦回到了商店,伙计们说老爷在楼上等他,就是他昨晚住的那间房里。他上了楼,见父亲坐在银桌前的藤椅上,正抽着水烟,左手托着暗红色的水烟壶,右手拿着点火煤纸,口中吸着水烟壶的长嘴,壶中的水“咕咕”连响,像水烧开了一样,随着响声的停止,一股烟从鼻中冒着出来。
“爸,您回了?”
“嗯,昨晚上回来的。”父亲抬起头,看了王启梦一眼,又低下头,从银桌上的烟袋中掏出烟丝往水烟壶的烟嘴里装烟丝,他用拇指和食指撮起一团烟丝,慢慢地活动两手指,将烟丝团得更紧,然后才慢慢地按入烟嘴锅里,这时再用右手拿着刚才插在烟壶圆孔中的点火煤纸,用嘴一吹,煤纸有了明火,这明火接近烟丝,烟丝着了,于是,烟壶里又有了“咕咕”的沸水声。父亲做这一系列的动作时,很慢,很慢,但又很有条理,似乎每一个动作都有特别的讲究,不能乱了章法。像这样连抽了三锅烟,他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爸,您找我有事?”王启梦不得不问。他担心父亲遇到生意上的大事,或家里出了什么不幸,使一向有主见的父亲现在无法开口说话。
“有事,想问问你在北平的一些事和你将来的打算。”父亲抬起头,将水烟壶放在银桌上。
“在信中我不是都讲了吗?”
“信中写的,没有亲口说的全面。你的祖父王世勋,是黄花涝的首任商会会长,在黄花涝乃至汉口都是挂得上榜的人物,他临终前,看到了社会翻天覆地的变化,认识到要使自己的事业长久地兴盛下去,子孙必需要学新学好,要到大城市的大学堂去读书。要见大世面才能适应社会的变化,不至于抱残守缺,缺乏应对能力,使这份家业难保。按照你祖父的遗愿,我花那么多的洋钱送你到北平读大学,现在学成了,你该回家接王财记这份生意了。想当年,你祖父生意当红的时候,王继才还是个毛头小伙,就是因为人家爱学习,见的世面多,现在生意在汉口做大了,黄花涝商会会长的班他早就接了。我没有别的想头,只想你接下“王财记”后能使我们的生意红火起来,不能像我这些年一样比人家王继才矮一个头。你怎么干我不干涉你,我就是因为思想太旧才没做好生意的,现在就是盼着你将学到的新东西运用到生意上,使我们的生意能与同兴和平起平坐,当然,现在想超过同兴和也不是一日之功。”
“爸,我学的那些知识在生意上用不上。”
“这话你提都不用跟我提,我花那么多洋钱,难道一点作用也不起?就凭你见的世面大,做生意也会比别人强。黄花涝百家商铺,有谁家的子孙到北平上过大学了?你怎么能说学的东西用不上呢?用不上也得用!”
“爸,我的志向是在城里,干科学研究方面的事,或者到中学教书,给学生传授科学知识,我们国家现在贫穷落后,受洋人的欺负,就是因为科学太落后了,科学搞上去了,国家强盛起来,中国四万万多人,洋人还敢欺负我们么?”
“我不管你那一套,你搞科学先得在家里搞,家里出了钱让你读书,你不管自己的家还算什么忠孝之人,家里科学搞好了,再管外面的科学。”
“家里能搞什么科学?能造洋船,能造洋炮,您老在这里说些没道理的话。”
“谁没道理?你反了,老子说的话还没道理?老子花那么多洋钱供你上大学堂,你学了道理倒说老子没道理,你就不是一个忠孝之子!”父亲发起火来,他实在感到抱屈,一家人省吃俭用舍得花大把的银子供儿子上大学堂,谁知儿子毕业一年多了,在外面没找到一份正经工作,还不愿意操持家中的生意。
“我学的不是商业,叫我怎么经商?”王启梦回答的声音不高,但语气却很硬。
“我将你养大,我供你读书,我的话你就得听,你毕业一年多,在外面找到了什么工作,什么官位等着你去坐?没有吧,那就在家好好做生意吧,别把我的钱拿出去打水漂。告诉你,你还想在外面花天酒地,我一个子也不会给,你带回的那个什么城市新潮小姐,老子决不会接受,你今天就叫她走吧!”
“为什么?”一说到要柳若梅走,王启梦真的急了。
“为什么?你看我们黄花涝有哪一家的姑娘像她那样新潮,她只跟你到涝上转了一圈,全涝的人就指我们家的脊梁骨,说有这样的媳妇将来生意就受不住折腾了。还有,最主要的,也是全涝人都难于接受的,是她那双大脚!不光是黄花涝,你到全黄陂去找找,到汉口去找找,看有没有不缠脚的女孩,听说现在正闹着放女人的脚,不兴缠脚,但像她这种年纪的姑娘没有不缠脚的,我们家决不要大脚做媳妇。”
“保守,封建!缠不缠脚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大脚更好走路,更好为社会效力,缠脚是对妇女的摧残,她出生在一个知书达礼的家庭,她这样做是对的。”
“她做得对与我家有什么相干,你喜欢大脚是你的事,从明天起,你别想再带这个大脚女孩进门。”
“好,那我也走,她不能进门,我也不会进门的。”
“好哇!你有种,有板眼,你走吧,再别想要老子一分钱。”父亲提起水烟壶“咚咚”地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