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首辞还是阳春三月,阳光和煦,这一篇已经变成了秋风肃杀,燕子南归了。“唐虞兮不存,何故兮久留”无疑是内心自问,于是,辞人果然再一次选择了乘云远游。
当然,正如辞人本篇其他的辞一样,他仍然思念君王,甚至“身去兮意存,怆恨兮怀愁”。这样的深情厚谊,让人疑心世界上最伟大的爱情亦莫过于如此了。这个结尾恰好印证了本篇的题目:蓄英。
即使辞人远走高飞,还是保留着对君王、对未来最美好的希望。
七、思忠
登九灵兮游神,静女歌兮微晨[1]。
悲皇丘兮积葛,众体错兮交纷[2]。
贞枝抑兮枯槁,枉车登兮庆云[3]。
感余志兮惨慄,心怆怆兮自怜[4]。
驾玄螭兮北征,向吾路兮葱岭[5]。
连五宿兮建旄,扬氛气兮为旌[6]。
历广漠兮驰骛,览中国兮冥冥[7]。
玄武步兮水母,与吾期兮南荣[8]。
登华盖兮乘阳,聊逍遥兮播光[9]。
抽库娄兮酌醴,援瓟瓜兮接粮[10]。
毕休息兮远逝,发玉轫兮西行[11]。
惟时俗兮疾正,弗可久兮此方[12]。
寤辟摽兮永思,心怫郁兮内伤[13]。
【注释】
[1]九灵:九天。游神:神游。静女:神女。微晨:指黎明之时的微微透亮。
[2]皇丘:大山、大丘。积葛:多年积聚的藤蔓植物,形容朝廷里面佞臣太多。众体错兮交纷:王逸《楚辞章句》:“以言楚国士民众多,君不异而举用,则不知其有德也。”
[3]贞枝:直枝,比喻忠贞之士。枯槁:比喻忠贞之士不被重用,只能自己慢慢枯萎。枉车:指车子走弯曲的路,指小人不行直道。庆云:五色云彩,指朝廷的尊贵位置。
[4]惨慄:悲痛之貌。怆怆:惴惴不安、伤感之貌。
[5]玄螭:黑色的龙,无角。北征:北方之色为玄色,故而北征。
[6]五宿:金、木、水、火、土这五颗行星。建旄:把五颗行星排列起来作为旗子的旄。氛气:指云气。
[7]广漠:广阔无垠的大漠。冥冥:昏暗不明之貌。
[8]玄武:北方的神。步:走、行。水母:按照五行,金是水之母,此处指代西方。南荣:南方。
[9]华盖:星宿之名。乘阳:即登阳,登云升天。播光:汤炳正等《楚辞今注》:“当为‘瑶光’之误,指北斗第七星。”
[10]抽:引持。库娄:星宿之名。酌醴:喝甜酒。瓟瓜:星宿之名。接粮:想象瓟瓜可以被吃掉。
[11]发:出发。玉轫:以玉作引支车木,极言其宝贵。
[12]疾:嫉妒、怨恨。方:地方。
[13]寤:醒,醒悟。辟:拊心。摽(biào):击、打。此二句言抚心拍胸猛醒悟,痛心疾首,内心忧郁。
【段意】
《思忠》,怀念追思忠诚的贤人。
尽管辞同样通过远游的场景来抒发心意,但这一首从头至尾都显得很伤感。出现这种伤感,当然是因为辞人的愤世嫉俗,又看到很多贤人不得重用,而小人奸佞却如藤蔓植物一样在朝廷上盘根错节。
八、陶壅[1]
览杳杳兮世惟,余惆怅兮何归[2]。
伤时俗兮混乱,将奋翼兮高飞。
驾八龙兮连蜷,建虹旌兮威夷[3]。
观中宇兮浩浩,纷翼翼兮上跻[4]。
浮溺水兮舒光,淹低佪兮京沚[5]。
屯余车兮索友,睹皇公兮问师[6]。
道莫贵兮归真,羡余术兮可夷[7]。
吾乃逝兮南娭,道幽路兮九疑[8]。
越炎火兮万里,过万首兮嶷嶷[9]。
济江海兮蝉蜕,绝北梁兮永辞[10]。
浮云郁兮昼昏,霾土忽兮塺塺[11]。
息阳城兮广夏,衰色罔兮中怠[12]。
意晓阳兮燎寤,乃自设诊兮在兹[13]。
思尧、舜兮袭兴,幸咎繇兮获谋[14]。
悲九州兮靡君,抚轼叹兮作诗[15]。
【注释】
[1]陶:忧虑、忧郁。壅:堵塞,指君王被蒙蔽。
[2]杳杳:昏暗之貌。世惟:朝廷的纲纪,或指世之纲纪。
[3]连蜷:龙弯曲之貌。建虹旌:建立大旗。威夷:即委蛇。
[4]中宇:中天,这里指天下。浩浩:形容天下广大无穷之貌。纷翼翼:振翅高飞之貌。上跻:上升。
[5]溺水:指弱水,河名。舒:伸展,放出。淹:淹留,滞留。低佪:徘徊。京:高大的山丘。沚:水中的小洲。
[6]屯:停下。索友:寻求道友知音。“友”字原讹作“反”,据洪兴祖《楚辞补注》改。皇公:天帝。问师:求其为老师,询问密要的事情。
[7]归真:返回自己的真情。夷:喜欢。
[8]逝:远逝、远去。南娭(xī):原作“南娱”,据洪兴祖《楚辞补注》改。南娭即南方,犹如《思忠》里称南方为“南荣”。道:经过。幽路:幽暗的道路。九疑:九嶷山。
[9]炎火:可能指火焰山,传说中的火焰山即在西北边疆。万首:王逸《楚辞章句》:“见海中山数万头也。”而洪兴祖《楚辞补注》:“一注云:万首,海中山名。”嶷嶷:高耸之貌。
[10]济:渡过。蝉蜕:超脱,如同蝉之蜕皮。绝:超越。北梁:地名,可能是一处高高的山陵。永辞:永别。
[11]郁:浮云遮蔽而昏暗。霾土:风尘弥漫的地方。忽:风尘刮起之貌。塺塺(méi):尘土飞扬,看不清楚之貌。
[12]息:停止。阳城:楚地名,此处指代豪华名胜之通都大邑。广夏:高大的房屋。衰色:容颜衰老。罔:失意之貌。中怠:精神的懈倦。
[13]意:意识到。晓阳:晓畅。燎寤:觉悟。诊:省视、查看。
[14]袭兴:相继勃兴。幸:有幸。咎繇:皋陶。获谋:得到与君王共同谋划的机会。
[15]九州:天下。靡君:遇不到如上一句那样的贤明君王。
【段意】
《陶壅》,即抒发因为君王被壅蔽导致自己不能被重用的忧郁之情。
与同组辞中前面几首的结构一样,本篇仍然一上来就喟叹时俗之险恶,令辞人不得不采取了远游的态度。他乘龙驾凤,一会儿飞到江海,一会儿飞到火焰山,四处远游的描写仍然表现他在现实中的四处逃避。不过,诚如所有的白日梦抑或幻想,最终他还是要回到现实,伤感君王不能像古代圣君对待忠臣那样对待自己,只得扶着车轼吟咏这首辞。
九、株昭[1]
悲哉于嗟兮,心内切磋[2]。
款冬而生兮,凋彼叶柯[3]。
瓦砾进宝兮,捐弃随和[4]。
铅刀厉御兮,顿弃太阿[5]。
骥垂两耳兮,中坂蹉跎[6]。
蹇驴服驾兮,无用日多[7]。
修洁处幽兮,贵宠沙劘[8]。
凤皇不翔兮,鹑飞扬。
乘虹骖兮,载云变化。
鹪开路兮,后属青蛇[9]。
步骤桂林兮,超骧卷阿[10]。
丘陵翔儛兮,溪谷悲歌[11]。
神章灵篇兮,赴曲相和[12]。
余私娱兹兮,孰哉复加[13]。
还顾世俗兮,坏败罔罗[14]。
卷佩将逝兮,涕流滂沲[15]。
【注释】
[1]株昭:洪兴祖《楚辞补注》:“昭,一作明,一作招。一云珠昭,一云林招。”确切意思不详。从本篇主要讲小人当道、摧残人才来看,并参见下文“皇门开兮照下土,株秽除兮兰芷”辞句,本篇题目的意思或许有诛除小人、昭明世道之意。
[2]于嗟:吁嗟。切磋:指心中如同被切割一样的难受痛苦。
[3]款冬:款冬草,因在冬天而生故名。叶柯:枝叶。
[4]瓦砾:碎石块,指各种小人庸人。进宝:指庸人自认为宝贝,从而在朝廷上登堂入室。捐弃:丢弃。随和:指随侯珠、和氏璧,都是最为名贵的宝贝,比喻贤良之人。
[5]铅刀:钝刀。厉:高高的。御:使用,指钝刀被重用,比喻小人被重用。顿弃:丢弃。太阿:太阿剑,名贵的宝剑,比喻贤人。
[6]骥:骏马。垂两耳:耷拉着耳朵,形容垂头丧气。中坂:半山腰。蹉跎:虚度时光。
[7]蹇驴:瘸驴。服驾:拉车。
[8]修洁:品行高洁之人。处幽:退隐。贵宠:权臣。沙劘:摩挲之意。
[9]鹪:凤凰。属:跟着。青蛇:大蛇。
[10]步骤:驰骋之意。桂林:桂树的林子。超骧(xiānɡ):超过、高举。卷阿:此处指高大的山丘。
[11]儛(wǔ):舞蹈。
[12]神章灵篇:指歌舞高妙。赴:与、就。曲:其他的曲子。相和:应和。
[13]余私娱兹:王逸《楚辞章句》:“我诚乐此,发中心也。”复加:无以复加之意。
[14]还顾:回头看。坏败:败坏。罔罗:纲纪。
[15]卷佩:打点行装。逝:离开。滂沲:滂沱。
【段意】
这是组辞的最后一首,表现了辞人对社会混乱、摧残人才现象的悲哀。
这首辞一上来就是哀叹:“悲哉于嗟兮,心内切磋。”下文全部都在对比贤人与恶人、忠良与佞臣:“瓦砾”之于“随和”、“铅刀”之于“太阿”、“骐骥”之于“蹇驴”、“凤皇”之于“鹑”、“鹪”之于“青蛇”……反复强调黑白之间的颠倒,显得触目惊心。
这样来看题目“株昭”之意,就是抒发对这种现实的不满,以期君王察纳雅言,诛除奸佞,采纳贤才。
一、乱曰
皇门开兮照下土,株秽除兮兰芷[1]。
四佞放兮后得禹,圣舜摄兮昭尧绪[2],
孰能若兮愿为辅[3]。
【注释】
[1]皇门:帝王之门。下土:大地。株秽:植物污秽的根,比喻小人奸佞已经在朝堂上盘根错节。除:拔除。兰芷:志洁之士。:出现。
[2]四佞:传说中的四大乱臣贼子,即兜、共工、三苗和鲧。摄:摄政。昭:发扬光大。绪:后续的事业。
[3]若:如此。辅:辅佐。
【段意】
最后的乱辞,已经把全篇的意思概括得清楚明白了:期望君王扫除朝廷上的奸佞,仿效古代的尧、舜、禹一样,励精图治,那么我本人以及所有的贤人都愿意做你的辅佐之臣。
所以,《九怀》之怀,自屈原之怀到辞人自己之怀,直到最后把这种为国担忧的心思淋漓尽致地抒发了出来。而传统楚辞“乱辞”那种祭祀的作用越来越淡,在这一小节中已经完全没有了,甚至来自楚国的抒情色彩也被尧舜禹等北方儒家传统色彩所取代。这是汉代楚辞的又一大不同。
【品鉴】
《九怀》作者为王褒。王逸《楚辞章句》在本篇之前写道:“《九怀》者,谏议大夫王褒之所作也。”
历史上有两个王褒,另一个是六朝时人,曾经由南朝入北朝。这里的王褒,乃西汉宣帝时人,字子渊,生卒年不详,或卒于宣帝晚年,蜀州资中(今四川资阳)人,当时著名的辞赋家。
汉宣帝提倡歌辞音律,工于歌辞辞赋的王褒被益州刺史王襄推荐,得以受召入朝。宣帝游猎、宴饮、巡幸,王褒常常随从,并应诏写一些歌颂的辞赋。王褒应诏所作《圣主得贤臣颂》,得到宣帝赏识,擢升为谏议大夫。皇太子也很喜欢他写的《甘泉宫颂》和《洞箫赋》,时常令后宫宫人诵读。其后,有方士说益州有金马碧鸡之宝,宣帝命他前往祭祀,结果王褒道中病死。
《汉书·艺文志》载王褒有赋十六篇,流传至今的,有《圣主得贤臣颂》一篇,《洞箫赋》一篇,《九怀》一篇,此外有《甘泉宫颂》、《碧鸡颂》残文。《隋书·经籍志》有《王褒集》五卷,已佚,明人张溥辑有《王谏议集》,收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
《九怀》亦是九首短章组成的作品,与《九章》、《七谏》等其实是一样的。题目的意思,王逸《楚辞章句》说:“怀者,思也。”这个解释当然不错,但考察诸如《七谏》、《九思》、《九叹》等篇章的题目,就能知道这类题目无非都是抒发情绪、怀思古人等,与主旨的关系并不太大,要考察本篇的主旨内涵,还是要深入到作品的字里行间去。
关于本篇的主旨,王逸《楚辞章句》说:“言屈原思见放逐,犹思念其君,忧国倾危,而不能忘也。褒读屈原之文。嘉其温雅,藻采敷衍,执握金玉,委之污渎,遭世溷浊,莫之能识,追而愍之。故作《九怀》,以裨其词。史官录第,遂列于篇。”他认为这是王褒追念屈原而作。从辞中透露出的那种奸佞当道、贤人被排挤、君王不赏识自己的苦闷与伤感,以及岁月更替带来的焦虑感来看,王逸的话也是有一定的道理,不然本篇也不会被收录进来。但是,综合全篇与王褒的生平来看,本篇依然以抒发个体情绪、向君王表达讽谏之意为主。王褒仕途比较顺利,也颇得宣王欢心,与司马相如、东方朔等人的身份地位并不同,因此,本篇之重点,并非在强调个体的苦痛,而是借此期望君王能够追慕圣贤,重用有才能之人。从某种意义上,本篇与他的《圣主得贤臣颂》的主旨有更多相似之处。
本篇的语言比较格式化,每一首短篇,都保持了字数和句式的一致。这在显现汉代楚辞之成熟的同时,也表现了楚辞已经形成了某种固定格式,其辞情的纵横已经大打折扣。
从整体上来看这首《九怀》,便能发现本篇虽然是九首短章加上乱辞组成的组辞,但短章与短章之间结构很紧凑,抒情所围绕的问题也都很集中,基本上都是关于国君如何分辨贤愚,赏罚分明;贤人应当怎样忧国忧民等。
因此,这一篇已经成为了典型的汉代楚辞,除了抒情话语中能看到屈原等楚辞作品的痕迹外,相异之处成为最主要的特征。屈原作品中对君王的态度基本上是一种感情的抒发,他的作品文学性更强,更具辞情画意。而汉代楚辞中,文学色彩越来越成为一种外在的修饰,主要的目的是对君王进行劝谏,比如这一首组辞,辞人与君王之间的关系全然不是屈原那种以男女喻君臣的关系,而是清辞丽句掩盖下的政治劝谏。
当然,题目是《九怀》,辞人的伤感怀思也是很多的。
从结构上看,《九怀》从第一首到第八首,每一首的结构都很相似。都遵循了“哀叹——远游——哀叹”的抒情结构。比如第一首,开头是“极运兮不中,来将屈兮困穷”,中间是“乘日月兮上征,顾游心兮鄗酆”,开始了远游,但最后重新变成了“抚槛兮远望,念君兮不忘。怫郁兮莫陈,永怀兮内伤”。
其后直到第八首,都遵循了这种结构。而第九首则是纯然地抒发小人当道的感情,并向君王提出劝谏。
从风格上,《九怀》的辞句比其他的楚辞作品都要严整,句子之间的排列也很整齐。句调流美,抒情畅达。《华阳国志》把王褒与司马相如并提,谓之“王渊艳丽、蔚若华圃”,这个评价用来评论本篇也是比较恰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