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杜甫
马上谁家白面郎,临阶下马坐人床。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
初盛唐时期,以豪侠少年为题材的诗歌非常流行,著名的如王维《少年行四首》、李益《汉宫少年行》、李白《结客少年场行》等等,都歌咏少年放纵孟浪的生活。它们与咏唱花街柳巷的所谓艳歌,恰成双翼,表达了那个时代的青春梦想。这一理想可以一直往前追溯到魏晋,到汉代。曹植《名都篇》云“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就是这个意思。目招心挑、五陵买笑自是少年意气,而骑马射箭和纵酒豪饮就更是少年本色了。所以《名都篇》云:“揽弓捷鸣镝,长驱上南山。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鸣俦啸匹侣,列坐竟长筵。”曹植贵为公子,其奢靡处常人自不可望其项背,但诗中弯弓纵酒的任侠精神则催发了每一个年轻人内心的冲动。这种任侠气概,作为一种叙事性的表达,就应该是寻衅复仇了。曹植另有《结客篇》云:“结客少年场,报怨洛北邙。”指的就是民间少年的豪侠行径,因此也更具有普遍的意义。此后,文人以少年游侠为题的乐府诗时有所出,至初唐开始流行。
唐初少年游侠大成风气,据《天宝遗事》载:“长安侠少,每至春时结党联朋,各置矮马,饰以锦鞯金络,并辔于花树下往来,使仆人执酒皿而随之,遇好囿则驻马而欢。”此辈又被称为“轻薄儿”,但却在相当大程度上为社会所包容,盖因其为少年行事,随心所欲,虽行为荒诞,亦正亦邪,但迹近天真,乃人生血气之所在。而在诗人眼里,这种轻薄行为,就代表了一种自然而发的生命力量,是一种不受约束的少年意气,他们以“少年行”诗题吟咏,实际要表达的都是对少年情怀的怀念,对强悍的生命意志的向往。尤其是对于杜甫这样历经战乱、饱受流离之苦的人来说,那些无所忌惮的纵游场景里,又多了一种梦幻般的自由和酣畅。
“马上谁家白面郎”,这一句极亲切、口语化,在以锤炼著称的杜甫诗中有一种特殊的魅力。“白面郎”言其年轻俊美,是青春年少的一个标志。同时,这一语词中所透露出的清秀、腼腆,又与下面的纵游、豪饮形成对照,营造出一种戏剧性的效果。而“谁家”一问,则纯乎民间艳羡口吻,是猝然相见下脱口而出的赞许,还间杂着长辈的温存。它含有虽然陌生而必为邻里的意思,因此,它表达的是一种暧昧的民间态度。这种态度和戏剧性相结合,体现了一种最为自然的娱乐精神,就如村中的小戏台,观众因看演员花枝招展而兴高采烈,倒不很在意她演唱的内容。唐初的“马上”既有汉魏时炫耀武艺的意思,也有当代人所认可的富贵娇艳的意思。显然,这句口语化的诗,表达了对一个青春偶像的赞美。
“临阶下马坐人床”里的“人”,大约是指街边酒家,否则就有太过无赖之嫌。但酒家以桌凳待客,而“床”乃胡床,稍宽大,可踞可盘,是家居所用,非酒家所有。“人”则又似指普通人家。入酒家饮,不必通姓名,而诗中“不通姓字”有诧异之意,这显然是陌生人相见,是擅入人家索酒无疑了。临街索酒,有前代榜样可寻。《南史·颜延之传》:“颜延之……又好骑马,遨游里巷,遇知旧,辄据鞍索酒。”颜延之马临旧友之门,索酒而尝,这是魏晋放旷潇散之风度。但毕竟是旧友,可以理解。王维《少年行》云:“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这里描写的是陌生人,仅因互为意气所感,而率性对饮。这其中的性情之纯粹旺盛,更在颜延之之上。但“相逢意气”者,虽未必通姓名,其中必有相互推许、把臂言欢者,则诗中仍有知己之感,仍是一种交往。而杜甫《少年行》所写,“坐人床”后即“指点银瓶索酒尝”,其中竟毫无社会性的交往。“指点”二字越过主人,而直接表明了少年的目的之所在。少年所神往者,只有酒。想来人家正踞床饮酒,引动过路少年豪气,遂径而求饮。那么,在王维诗中,是此少年与彼少年意气相感;而在杜甫诗中,则是少年与酒之间的意气相感。显然,杜诗之少年情性,独往独来,无所顾忌,更在王维之上。
“不通姓氏”前代亦有载录。《世说新语·任诞》:“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旧闻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客有识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这一故事很为后人称道,所说的也是“相逢意气”。所谓“不交一言”当然是“不通姓氏”,也就是不作人情交往,目的是为了保证“意气”的绝对性,使其免受世俗人情的干扰。本诗中的“不通姓字”而“索酒”,其意义与桓子野吹笛相同,吹笛事在赏音赏人,而索酒事在显示一种豪侠性情,皆显示主观精神气质的纯粹、精湛,有提升主体性而鄙弃社会性的意义。桓子野的“不交一言”是出自文人的刻意安排,是一种戏剧行为,有明显反流俗、求清高的意愿;少年的“不通姓氏”则是出于“粗豪”的性情,是一种自然行为,其间本无任何刻意之处。换句话说,杜甫认为,在青春年少的本性当中,就包含了一种令人向往的自由而独立的精神气质。那么,文人孜孜以求的“魏晋风度”,在少年的粗率而天真的性情中,反而显得有些小肚鸡肠,有些造作了。而少年之所以值得颂扬,即因为这种无所遮掩的精神光芒。
杜甫虽予人老成持重的形象,但年轻时也受游侠风气的感染,曾“遨游灞水曲,风月洛城端”(《畴昔篇》),也曾怀抱着“白雠仇不义,黄金倾有无。杀人红尘里,报答在斯须”(《遣怀》)的少年梦想。闹市里仗剑杀人,是为了显示对他人的蔑视,对社会规矩的蔑视,展示自身生命意志和生命力的强悍,是少年豪情的一种极端形式,盛唐诗人往往津津乐道之。李白《侠客行》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所演绎的亦是此种干云的豪气。杜甫作《少年行》时,已流落成都,饱经沧桑,艰苦备尝,颇能体会人生的万般无奈和生命的蜷局委屈,所作《少年行》数首,也只是隐藏内心深处的青春冲动的释放,是一种白日梦式的宣泄。但这首诗至少可以显示,对青春激情和生命意志的憧憬和怀念,是任何艰辛困苦和社会规范都压抑不住的。
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苑多秋草,宫叶满阶红不扫。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