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吕】醉中天·咏大蝴蝶
王和卿
挣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谁道风流种?唬杀寻芳的蜜蜂。轻轻飞动,把卖花人搧过桥东。
在我们心灵的深处,总有一只美丽的蝴蝶,用它那对温柔的翅翼,轻轻地抚慰着我们的哀伤,在双眼朦胧之中,栩栩然、翩翩然地飞翔;也许那是两只,在一个草黄风凉的八月,双飞于少妇哀怨的西园,直到它们被传说成一个更加凄艳迷离的化蝶故事——对永恒的温情的憧憬,同样深深地感动着我们的现实生命。
但在元代初年,我们遭遇了另一只蝴蝶,它形体巨大,禀性强悍,当它吞噬了“三百座名园”,惊散了“寻芳的蜜蜂”,甚至将卖花人隔河扇过时,我们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挫折和尴尬:曾经如此依恋的一缕温馨,还能继续支撑我们脆弱的精神世界吗?当飘逸和温情都破碎之后,自嘲能够作为一种生存方式,担当起这苦涩的人生吗?王鼎的《咏大蝴蝶》是一个特定时代的诗人的精神探险,他们的心灵历程,将会使我们的精神花园更加斑斓。
王鼎,生平不详。不过,生平不详的除了王鼎外,还有关汉卿、王实甫、马致远、纪君祥等一代元曲作家。在那个特殊的时代,他们失去了一个文人所应有的“生平”。文人的“生平”,应是文人理想的现世投影。在唐宋之后,基本是由科举、仕官履历,以及在适当时候的归隐所组成的。但外族文化的入主,使得传统文化陡然断裂,文人绵延千年的生存理想被残酷地切断了,他们被历史和社会抛弃了,甚至“小夫贱吏,亦以儒为嗤诋”(余阙《青阳先生文集》卷四《贡泰甫文集序》)。文人不能作为文人而存在,成为生平不详的人。面对着这样严酷的生存拷问,王鼎们将给出怎样的答案?
于是,蝴蝶再次破蛹而出,那一只、两只翩翩飞来的蝴蝶,其实是一个拯救和超越的传统。庄子的蝴蝶意味着与物冥合的适意的人生,在前代诗人笔下,它栖息成一片片安宁而和谐的田园:“日长篱落无人过,惟有蜻蜓蛱蝶飞。”(范成大《田园四时杂兴》)那是传统文人借以抗拒现实的精神家园。它不能不让王鼎们动心,但我们发现那是一个艰难的认同过程。元人的田园往往过于清冷,“赏芳菲,上林花瘦莺声未。云兜香冷,乌衣何处,寒勒海棠迟”(王鼎《小桃红·春寒》),还有那凄凉的“枯藤老树昏鸦”和“古道西风瘦马”(马致远《天净沙·秋思》),等等。这样的自然景致,如何会有蝴蝶的飞翔?在元初散曲中,我们经常能看到,诗人在吟咏自然景物时,不自觉地把它们和前代的隐者连带举出,如张可久在列举了“蓴羹张翰,渔舟范蠡,茶灶龟蒙”后,不得不感叹“故人何在,前程那里,心事谁同”(《人月圆·客垂虹》)。可见,元代文人对自然隐逸既充满了向往,却又和自然隐逸有着某种隔膜。他们总在歌咏着他人的田园。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李白《长干行》),丰富而温润的感性,缠绵而哀伤的爱情,是传统文化中所保留的又一精神家园。“可能无意传双蝶?尽付芳心与蜜房”(宋祁《落花》),那一片片的红巾翠袖,曾以其特有的温柔情怀,接纳了无数从理性世界中跌出的文人士子。元代文人自然也能感到这一缕温情的召唤,事实上,大部分元初文人都和勾栏青楼有着更加密切的联系,但从他们的作品中,我们已经很难再读到李商隐、柳永那种激情和哀怨了。他们的爱情更多地发为一种放纵,“凭着我这折柳攀花手,直熬得花残柳败休。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关汉卿《一枝花套·不伏老》),爱情已不再提供温柔,作为一种不无恶意的放纵,它不过是为了再次确认诗人的浪子身份。没有柔情,甚至近于冷酷,这种“风流”该如何拯救诗人呢?元人远离了那个遥远的温情传统,双飞的蝴蝶消失在诗人的西园里。
从“庄生晓梦迷蝴蝶”(李商隐《无题》),到“挣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那只美丽而温馨的蝴蝶变形了,并且有了狠戾之气。于是我们知道,元初文人迷失了自己。传统文化的解救之道,针对的是失落的个体,因为,正是那些来自理性文化的关注,来自正统文人包括做官的文人的倾慕和认可,才使得山水田园和红巾翠袖具有抗衡理性文化的能力,也才能顺利地帮助失落文人达成超越。但在元代初年,失落的不是文人个体,而是整个文人群体,是整个传统文化。田园和温情也就随之而荒芜和干枯,成了海市蜃楼,它自然也就无力承担文人的命运。失落了文化的文人,失去的是人生的庇护所,是孤独和空虚的代名词。虽然,在文人的意识中,仍然有蝴蝶美丽的倩影,但失去了家园的蝴蝶,将以怎样的姿态飞翔呢?
失去乐园的蝴蝶仍要飞翔,那是文人最后的心灵挣扎,那是一次更加惊心动魄的精神行动,因为他的怨恨将指向一切,甚至包括不能拯救自己的传统家园。蝴蝶挣脱了庄子凄迷的梦境,它不再温柔地守护,而是以一个有力的最后的出击,将“三百座名园”尽情采空。没有了家园的蝴蝶,最终成为一个高傲而孤独的掠夺者。但是,当乐园不复存在时,它还能指望什么?它所收获的只是一无所有。那种痛快淋漓的宣泄此时看来,又是多么地软弱无力,甚至只是一种故作姿态。诗人唤来了蝴蝶,却成了被蝴蝶无情嘲笑并抛弃了的“卖花人”。“江天春晚暖风细,相逐卖花人过桥”(谢无逸《咏蝴蝶》)成了一个不可企及的回忆。那只大蝴蝶不但亵渎了那片悠久而美丽的乐园,它同时也是诗人无情的自渎和自嘲。
那不是一只大蝴蝶,那是一个孤独而要竭力自我呈现的精灵。文人在失去了现实理想,又失去了精神家园之后,他甚至没有了反抗的权利,似乎只能向着无边的空虚和绝望沉沦。于是,诗人凭着自己的人格意志,开始了最后的抗击。面对着由文化缺席所造成的空虚,他只能无可奈何地将抗击的矛头指向自己,指向自己脚下的土地。这就是自渎和。,凰,它将义无反顾地扎向火堆,以生命的最后的挣扎,走向毁灭,并期望着再生。自渎和自嘲是无根的文人所能拥有的最后的权利,也是抗击虚无的最后努力。自渎和自嘲不光是指向自己咽喉的剑锋,它以无畏和坦荡的光芒吸引了他者的眼光,显示了自己的存在;同时也以其冷漠、刻薄而蔑视了外在的一切,甚至蔑视了对传统文化抱有幻想的自我。那只疯狂却自得的大蝴蝶,向我们显示挣扎者的力量,显示了自渎和自嘲的意义,同时也显示了那莫名而深沉的悲哀。
那是一个挣扎者的时代,一代不屈的灵魂在凄厉的狂舞中,宣泄着自己的生命,他们以表面的自得来掩饰内心的颤栗,他们不惜在虚无之中吞噬了自己的过去。但是,残酷的抗争,抹不去深藏在他们心中的蝴蝶的身影,即使渺茫,那也是希望。通过这次灵魂历险,历史将更加不能忘情那一只、两只翩翩飞翔的蝴蝶,将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它们,守护着它们翻飞其中的精神乐园。一个当代诗人对此有着更为深刻的体会,在飞经庄子和李商隐的梦境后,他深情地唱道:
我是蝴蝶。
要把花瓣都扇成翅膀
就连落花
我也追到地上
用更多更多的卵,蛹,蝶
把跌碎的色彩衔回枝上
再扇成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