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贺铸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贺铸十七岁以恩荫出任武职,他虽然相貌硬朗,却文才高妙,于是四十岁时改任文职,但仕途不顺,颇为抑郁,因此做官的心一直在若有若无之间,后来以承议郎之职提前致仕,退隐苏州、常州一带。贺铸在苏州附近的横塘边有一座别墅。某一天,他隔河看见一个佳人,来了又去,渐渐消失在草树的尽头。她步履轻盈,映在水面上的身影幽婉可人,裙裾上轻曳着花的芬芳。当她悄然离去时,郊野又复归如梦一般的宁静。而这份宁静中却分明封藏起一个美丽的秘密。那是春天的秘密,是生命的秘密,它让年老的诗人深深地向往:当青春绽出最初的花蕊时,是谁陪伴在她的身边,看她的笑脸,安抚她的寂寞?她住的地方,应该有月台花榭,应该有琐窗朱户,但那又是何处?
这应该是一个邂逅吧。当那个美丽的身影映入诗人的枯寂已久的心田时,平静的水面就荡漾起温情的涟漪,深邃的春色里有一重爱慕开始了忧伤的憧憬。但是,一个真正的邂逅,不会满足于只是一个背影,还渴望着彼此的体认。于是,在诗人目光的尽头,邂逅就转变成了追寻:她是否独居?陪伴者为谁?她又住在哪里?我们从“锦瑟华年谁与度”的问号里能看到一份时不我待的急切感:生命如此短暂,孤独如影随形,只有温情聊可解忧,只有爱才能拉开柔弱生命中狂欢的序幕。当这所有的答案都迷失在温馨而又葱茏的春天深处时,那一连串的揣测、想象、迷惘,就成了诗人苦苦追寻的心迹。失去目标的诗人,也同时失去了自己曾经沉湎的寂静,于是只能在一个无限虚幻中继续着没有结果的追寻,不能停止。就像一首古老的歌谣所咏唱的故事: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很早很早的时候,也许就在同一条河边吧,我们的祖先就在一个同样的邂逅中开始了追寻。同样的艰难和无望,同样的执著和忧伤。从古老的春秋时代到这个无所作为的宋朝,人们就这样一代代地重复着徒劳无功的追寻,追寻着影子一样缥缈的温情。那是人生难以逃脱的厄运。美丽的邂逅转瞬即逝,当佳人的身影消失在这个黄昏中时,只有无限的惆怅和哀伤在这个世界上弥散。如果这是一次关于爱情的邂逅,那么,它不过提示了人生的偶然性,提示了偶在的人生中温情的虚幻性,只有失落和寂寞诠释着生命的底蕴,并且世代流传。但是,当诗人在寂寞中渐渐老去时,也许只有那个曾经的身影会使他觉得一丝慰藉。
让我们回到那个惊鸿一瞥的身影吧。她为何要在这空寂的野外独往独来?难道真的就没有什么人来陪伴她吗?难道只有阵阵春风,才能穿过她宅院里的“月台花榭”,轻轻叩击着她的“琐窗朱户”?在诗人眼里,仿佛有一朵最美丽的花,却只能在那杳无人迹的春的深处,自开自落,直到东风过后,芳华凋尽。“锦瑟华年”这四个字是一个命定的谶语,预示着一切都将归于无限的寂寥。贺铸应该读过李商隐的《锦瑟》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那是李商隐自伤平生的诗句。那个晚唐诗人也和贺铸一样,有过花样年华,有过激情的期待,有过孜孜不倦的追寻,但岁月消释了一切,只留下不太真切的记忆,只有那隐约朦胧的愁绪,萦绕着一个渐行渐远的生命。于是,诗人钟情于那个翩跹的生命,而年轻的佳人注定了也将老去,那么,希望又在哪里呢?生命不仅仅是短暂的,生命还是狭小而局促的。当诗人邂逅了这样一个“锦瑟华年”时,她的存在,对诗人来说就意味着很多很多的秘密,于是,诗人知道,有些美丽的事情被自己错过了,那些错过的东西是自己的生命永远把握不住的。她在这个世界上,但却在我们的生命之外。她的出现既提示了生命的某种可能性,激起我们的幻想,但也同时见证了生命的界限,揭示出人生的无奈,从而也就揭示出我们生命深处所隐藏的自卑和空虚。她的出现,所能留给我们的也许只有“追忆”。但贺铸的追忆要比李商隐来得更早,早到邂逅刚刚开始的时候。这所有的生命感受,也许只有“无端”二字差可搪塞。
在这首词中,我们还能体会到一种神秘的气氛。这份神秘除了来自那浓浓春意中所隐藏着的不可知晓的命运外,还来自“凌波”这个词。这让我们想起曹植笔下的洛水女神:
扬轻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盼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洛神赋》)
曹植所描写的还是一个水边邂逅的故事。遭遇了曹丕政权的冷漠和迫害,曹植徘徊在一个充满了芳香的“衡皋”,此时,洛水女神宓妃悄然而至。这个多情的精灵以自己妩媚的身姿吸引了这个流落在旅途中的失意才子,并使他在温情中深深地感动了。爱情就这样滋生了,山光水色中孕育了快乐和希望。但是,天人道殊,一切却在瞬间结束: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途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洛神赋》)
这是一个凄怨的邂逅爱情。这样的悲剧源远流长,如果我们朝前追溯,有民间关于郑交甫的传说,有宋玉关于朝云暮雨的赋作,还有楚辞中优游求女的仪式。这是一个神话原型,是我们先民们积聚了无数代情感经验而形成的一个文化原型,它最为深刻地揭示了此在人生的现实困境,但也表现了先民对温情的执著,对失败的执著。所以,当贺铸在心中喃喃念叨起“凌波不过横塘路”时,他就开始为那个古老的神话所迷恋,而女神凄厉的哀吟就变成了作者内心的无限悲怆:“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就在那些潮水一般涌来的忧伤中,他将自己的情感接上了一条温情的链条,他分不清那是曹植的悲哀,还是屈原的悲哀,还是来自更为古老的先民们在水边、篝火旁狂欢着的悲哀。他让自己消失在这绵绵不绝的悲哀的洪流之中,并且深深地感动。那种来自蛮荒年代的集体情感,再一次从诗人心底浮起,用它那神秘的力量拯救所有迷路的灵魂。
在这所有的激情都过去之后,悲哀就转为淡淡的忧伤。此时,你还能记得那份忧伤是因何而起吗?是因为仕途坎坷,知音难觅?还是因为国运渺茫,事功无望?你还追寻着如何去消释这份忧伤吗?一切都不必追问,只有那美丽的忧伤无处不在,那铺遍山峦河谷的如烟的青草,那充塞天地之间的无尽的飞絮,还有那淅淅沥沥、没完没了的梅雨,那充塞在天地之间的一切的一切,也只是你永远也回避不了渴望和忧伤。它们从黄昏的河边弥散,但却不会消失,它在我们的生命中弥漫着、纠缠着、延宕着,它们是令人忧伤而又无奈的春色,是那个背影给岁月留下的缠绵之美,是诗人在激情之后的自我拯救,是我们生命的本质。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