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着太多的厌恶社会的理由。当人开始厌恶社会的时候,他对身边熙熙攘攘的人群开始感到不自在,会觉得他们的行为不可理解,于是就逐渐和人群疏离了。这时,他是孤独的。一个诗人会爱上自己的孤独。但事情不会到此为止,也许有一天,他会厌恶自己。那么,孤独作为一种美学理想,能否营构出一个意义世界,支持着他的现实人生呢?王维的三首小诗,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精神实践的个案。
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幽篁里的弹琴和长啸,最早是竹林七贤的事情。长啸在魏晋时期是一种流行的音乐方式,因其情绪体验直接、强烈,而且表演的方法更自然,所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所以有很多人喜欢长啸。当年,阮籍、嵇康们因为厌恶社会,躲进竹林,借着酒和歌啸,畅快淋漓地宣泄着内心的愤懑。他们打着回归自然的旗号,但其实厌恶的是现实政治,以及与此紧密相关的伦理教条,成就的却是自己的性情。竹林相对于官场,是另一个可以表现自己的舞台,只是表演的内容有风度和功业之别。所以,七贤的意义,首先就在于唱对台戏,表达价值的不认同;其次,作为集体表演,至关重要的是相互欣赏和被外界欣赏,所以,不管表演的是什么,甚至是自己的孤独,其目的也是为了通过他者的注视或认同,克服自己从政治中游离出来后所感到的孤独。所以,竹林里的“弹琴复长啸”只是一次众目睽睽之下的纵情狂欢。
但经过安史之乱后的王维已经没有了悲愤。他因为厌恶一切而逃避一切,从政治到现实生活,因此,他的竹林比七贤的要更为幽深。王维的弹琴和长啸,不再是宣泄和放纵,不再是表演,它只是一个召唤;而它所召唤的也不再是朋友和世人,它召唤深林里的无边寂寞。这,我们从“独坐”和“人不知”几个字中可以看出来。也就是说,当七贤们以玩赏孤独来逃避孤独时,王维却开始了对孤独和寂寞的追寻。更重要的是,寂寞不来自诗人的日常经验,而是来自神秘的竹林幽深处,是诗人以自己孤独的姿态,邀请这个神秘的存在者飘然现身。竹林于是从一个性情的标志,变成一种存在方式。也就是说,只有当诗人以孤独的情怀,将竹林深处的寂寞——另一重更加真实的实在——唤醒的时候,他就已经确证了自己,明净的月光才会照亮他的心灵。孤独者凭着孤独叩开了通往澄明之境的大门。
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在《竹里馆》诗中,我们不难感受到一种幽冷寂寞的情绪。但在这首《鸟鸣涧》诗中,这种情绪就完全没有了。这里也是一个“人不知”的世界:夜色降临,静谧的山涧里飘浮着桂花的香气,月亮升起来了,冰冷的光芒居然惊着了枝头的宿鸟,偶尔有一两声啼鸣从山涧中远远传出来。这依然是个澄明的境界。月光如水,照耀着山涧、落花、宿鸟,甚至照耀着清脆的啼鸣声,一份幽雅的和谐,就在这空寂的山涧中飘荡。与前诗不同,这片山中已经没有了幽篁独坐的诗人,那种孤独寂寞的情绪也就淡了,月光也因此而更加晶莹,并使得自然充满了更多的灵性。所以,月光下变得澄明的就不再是诗人的孤独,而是真正的自然,或者说,只有在诗人退出之后,自然摆脱了哀怨的情绪,才会显示本来的生机和美丽。那才是真正的彼岸世界。“月出惊山鸟”真是再好也没有的诗句了,它如此真切地写出那份远离人间的静谧,这个意象不可能出自诗人的经验,也非常人的想象所能把握,它来自某种神秘的感觉。诗人虽然不在月光中,但他将自己保留在诗的开头和结尾:在桂花飘落前离开,却在寂静的夜色中聆听,并由此而感觉到空寂山涧中的无限优美。那么,这首诗将澄明赋予了自在的山林,而诗人通过从山林中退出,将欲望和情绪消释殆尽,自我也就虚化成为一种纯粹的无目的的观照,从而领略到自在者的宁静和优雅。孤独,在这首诗中也许还能算是一个引路者,但它本身的价值被完全忽视了。与这首诗意境相似的还有《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这其中的“返景”二字是指落日的斜晖,但它和“复照”二字连起来,给读者的感觉是有意对人的回避,以及光影和自然于无人之处的欢会。
人退出自然,并在对自然的观照中领略到一种澄明境界。人成为纯粹观照者,而意义就在观照中生成。它说明,意义只存在于自在的自然之中,空寂自身就是美的,人不能参与意义的创造,甚至还可以说,人是澄明之境的包袱。这个逻辑也为下一首诗所证明。
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相比起来,这首诗比上两首更为绚丽,也更生动:在一个没有人迹的山涧里,紫红色的辛夷花在树梢上纷纷绽放着,又随即次第飘落。那么,在观照者缺席的情况下,这个场景是否有意义呢?从“纷纷开且落”一句中,我们看到了生命的无穷循环,以及这些鲜艳的循环中所显示出的一种命定的自在和陶醉。显然,这之间存在着意义。可这一场景又让我们感到陌生,甚至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这与诗中所显示的时间节律有关。上两首诗中的日落月出,是人所能正常感受到时间节奏,也是一种亲切的生活节奏,它在我们的经验之中。那么,“纷纷开且落”又是一种什么样的节奏呢?洪荒山涧中的瞬时生灭和连绵不绝的缤纷,在时间节奏上是神秘莫测的,虽然很迷人,但却超越了我们的感受能力,使我们平凡的心灵感到了震惊,措手不及。绝对空寂的辛夷坞里盛开出了最美的鲜花,但它只为自己开放,与人类没有任何关系。也就是说,意义只存在于人类生命之外。王维这首诗在无情嘲笑了人类经验之外,也彻底否定了孤独。显然,孤独可以成为一种人格形态,也可以作为澄明世界的召唤者,甚至可以作为存在方式,但孤独本身并不具有终极意义。
这几首诗同样都表达了空寂的美丽,但仔细比较会发现,在这三首诗中,人的形象是逐渐从自然中退出去的。《竹里馆》是写人的孤独和自然的寂静的合一;《鸟鸣涧》写人离开之后,自然的冷寂明艳;而《辛夷坞》中的山涧是一个没有人迹的世界。生命意义也因此逐渐失落,只留下无边的空虚,冲击着我们骄傲的心灵。感悟到了这一步,也就与宗教有了关系。王维的母亲曾师事禅宗北宗的大照普寂,而王维也“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荤血”(《旧唐书》本传),对禅宗南北两派都有精深的研究,并多年亲身实践着“以寂为乐”、“空有不二”的禅宗观念。所以,这几首诗也反映了王维禅学修养的不同层次。但对于我们这些俗人而言,这几首诗通过意义生成于彻底的空寂之境,而指出了现实人类精神的绝境。
这在中国精神史上还是一个从没有人涉足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