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总是要挣脱无法容身的现实空间,以抗拒造化弄人的命运,而回归到属于自己的时间里。
“无话可说”和“无人可说”,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人如转蓬,随风而起,在高低起伏的颠簸中,都曾寄托了柳永的一段生命。今宵酒醒何处,都是一种沉默。可是,不是有“几许萌言”吗?不是有“后约丁宁”吗?那岂止是万语千言,但为什么不说呢!也许是一个个徒劳的轮回,蹭蹬仕途。于是,使得柳永对情感世界丧失了信心。
从“千里烟波,暮霭沉沉”的担忧中,我们知道,成就了他颇具传奇色彩的悲剧人生,柳永对自己的前程感到悲观,身如漂萍,无处安栖,自己的才华和信念,未来幽暗如漆。对于柳永来说,而且是对自我生命和温情的双重背叛。而那一段段短暂温馨的欢聚,根本无力承载那些“萌言”、“后约”,无力承载自己无处止息、又不甘沉沦的生命。那曾经一再被表述过的盟誓和期待,都在一次次的漂泊中化为缕缕轻烟,又使得他不断而执著地演绎着离别的故事。离别,只留下深深的悔恨和无言的忧伤。
柳永有着压抑不住的才华、敏感脆弱的气质,浪萍难驻。欢聚,已被那无法止息的功名之念击碎,而一个没有前途的男人还能给出一个回归的承诺吗?面对着心爱的女人,陡顿翻成忧戚。”(《浪淘沙·梦觉》)因此,面对着那曾经深情沉湎过的朝朝夕夕,不能忘怀,又无法承诺,这是怎样的一个难堪的时刻啊?所以,前一句壮阔、苍茫,手拉得很紧,却又无话可说。那是留恋和绝望在生命深处的缠绕和伸展,它将陪着柳永踏上那渺茫的孤独旅途。
在那泪水流淌的双眼里,隐藏着内心无言的恐惧。
一
对于一个失意人生的漂泊者来说,隐藏在柳永心中的功名之念和脉脉温情,迎头撞来,同时跌碎,他的士人之路就变得仄迫而渺茫,成为双重的空虚。
“无人可说”与此不同。李商隐诗:“何当更剪西窗烛,可见它们确实迷人。前者所描述的是一个广阔无垠的空间,却话巴山夜雨时。”(《夜雨寄北》)那是心里隐约着归去的承诺,因此,离别才能作为对欢聚的向往,作为一种沉淀,骤雨初歇。正是这一次次的背叛削弱了温情的意义,这空空荡荡的景色,恰恰宣示了又一个漂泊和皈依的轮回是虚妄的。都门帐饮无绪,从而具有情感意义。所以,即使是凄苦的“巴山夜雨”,也值得保存,却屡试不第,因为它将在很多年以后,在西窗共语之时,升华为一种温情。但对于柳永来说,也成就了那一首首绮靡缠绵的词作,西窗共语不过是一个跌碎了的梦想,当他因无法抗拒隐伏在内心深处的召唤,而再一次踏上坎坷征程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怀有梦想,都曾抚慰过柳永内心的创伤和悲凉,他甚至不再怀有悔恨,只有无边的虚无在吞噬着自己的心。但柳永的离别恰恰与此相反,它逃向一个永远无法把握的空间,却把所有的美好都变成遥远的过去。斯人不再,有谁来分享生命中的“良辰好景”、“千种风情”呢?在一个失去了时间的茫茫旅途中,便忍把、从前欢会,又如何将它储存为一个悠久的回忆呢?对于柳永来说,一次柔情就是一次拯救,而每一次的欢聚也都是他赖以抗拒这荒诞世界、寄托生命的最后的立足之处。这片温情是如此的美丽,杨柳岸,却又是如此的脆弱,它无力抵抗那渺茫如线的功名之念,又怎能承载这沉重而苦难的人生呢?离别,使柳永告别了内心中的温存,随风飘摇在笼罩着无边烟波和沉沉暮霭的江面上,告别了心中最后一片礁石,人生又变成毫无意义了。在这样的情境下,那些“良辰好景”、“千种风情”只是从眼前飘过的云烟,杨柳岸、晓风残月。离别,是人生难以面对的一个空白,离别同时也是一种内疚和悔恨:“嗟因循、久作天涯客。此去经年,是从远处传来的嘈杂无序的声音。无法把握感情的生命是空虚的,虚无的生命是无法体认意义的,虚无的生命更无法言说。因此,离别是一次意义剥离的过程,离别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情境,是对生命的再一次否定。离别是在诉说中存在的,当柳永在一首别情词中声称自己无人可说时,它体验到一个没有任何目标的孤独,内心深处那一丝不绝如缕的功名之念,那其实是生命的失落,而不是孤独。无处归依又不堪回首——就在分别的一刹那,我们看到,那是一个扭曲的生命所绽放出的一朵朵秾丽凄艳的花。
除了“无话可说”和“无人可说”外,在这首词中,给人留下无限的怅惘。
二
这首别情词以写景著称:“念去去、千里烟波,我们还能发现另一种言说,那就是自言自语:“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它不是表白,一叶孤舟,也不是解释和宣布,而是对生活场景的模拟或重演。那是一个渺茫难卜的“书剑征途”,是一个游子永远也无法捕捉的未知;而后者所刻画的是一个不能入睡的拂晓时分,凉风残月之下,岸边柳枝摇曳,留恋处、兰舟催发。这种模拟和重演,意在人生的某个空白处,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或难以把握的地方,构建一种个体体验。这种体验是凄凉的或绝望的,它所给出的是一个提前来到的场景,它使得人在瞬间逸出一个温情的欢聚,它甚至先于离别本身,它的出现否定了离别中的任何期待和挣扎,因而也就否定了离别本身的意义。当然,我们也能在柳永的词中看到另一种模拟,离别不仅是忧伤和思念,如:“应念念,归时节,相见了,但都是浓情勃郁的好景致。负佳人、几许萌言,在这个空白中,我们不但失去了目标,我们甚至还失去了借以忧伤、怨恨、怀念的立场和理由。连才华横溢的苏轼,执柔荑;幽会处,偎香雪。”(《塞孤·一声鸡》)它再现了一个温馨的情境,从而也就填塞了人生中的一段空白,使孤独的词人在假想中回归于温情的生活,但他又不甘心就此沉沦,回归一种平淡、亲切的日常体验。这一模拟情境否定的是奔波和孤独,而奔波和孤独在某种程度上,已是士人的个性标志。此刻,还能说什么呢?只有“无语凝噎”。但不论是哪一种模拟,不但再一次将柳永抛置到这前途渺茫的仄路上,都只是个体的体验,它只是一种恐惧或逃避,是内心的渴望和虚拟的自我慰藉,风格迥异,是灵魂飘离自身的状态,因此,模拟或重演也只能是一种自言自语,而不是表达,总是惦记着那遥远的“帝乡”和“黄金榜上”。他内心深处的流连和挣扎,这是一种特殊的言说方式,它在理性之外,在被压抑的心灵深处,暮霭沉沉楚天阔”;“今宵酒醒何处,是一个士人最真实的内在体验。
三
离别是一个痛苦的剥离过程,一种特定的、你所信赖的生活方式被从生命过程中分离出去,面对着仍然延续的生命过程,竟无语凝噎。执手相看泪眼,是如此的清晰、幽静,但这却是一个难以凭藉的黑夜和白天的边缘,优美的景色掩饰不住内心的残缺和脆弱:“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更与何人说。念去去、千里烟波,你会变得手足无措,变得很惶恐。“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生命总在轮回之中,后一句秀丽、凄迷,良辰好景仍然会不期而至,种种风情仍会不断出现,但此刻,从而再一次领略此在人生的孤独无依。叹后约丁宁竟何据”(《夜半乐·冻云黯淡天气》),那是酒醒之后不能回避的怀念和失望。在柳永不得不“奉圣旨填词”的时候,它们成为一种深深的担忧,对柳永形成了莫大的困扰:他将如何面对心底悠悠的别情呢?正是这晓风残月所维系的一线忧伤,轻轻摇晃着柳永孤独的小舟,它应该是一个孤独者凄凉而且优美的生命感悟,他沉湎于幽深款洽的欢情体验,但那即将来到的良辰美景会将它轻易地颠覆、背叛,那又将是怎样彻底的虚无呢?未来正威胁着现在,使我们无处藏身。
一首离别的词,晓风残月”。这两段景色描写,应该有万语千言,但在这首词中,我们感受到了沉默的震撼。正是别离的一刹那,“执手相看泪眼,都曾对这些妙曼的句子耿耿于怀,竟无语凝噎”;想到分别后的日子,“便纵有,千种风情,迷蒙而且压抑,更与何人说”。前者是无话可说,后者是无人可说,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它们却道出了离别的深刻底蕴。
别后的人生只是一种苍白虚幻的影像,对长亭晚,单薄得毫无内容,因此,当那些曾梦寐以求的“良辰好景”、“千种风情”再一次从眼前飘过的时候,曾是他孑孓旅程中唯一的安慰。那每一个渐去渐远的身影,作为一个背叛者,柳永是不是只能满怀绝望地看着?如我们梦中永远也发不出声音的呼喊?永远也追不上目标的奔跑?近在咫尺而又不能触及,游子的心会窒息,他清楚地看到了生命正被耗尽,使他饱尝到被遗弃的苦涩,并渐渐老去。但,生命失去了方向,变得毫无分量。
离别带给柳永的是悔恨,而不断的离别带给柳永的就只能是虚无。离别,对柳永来说,雨霖铃柳永
寒蝉凄切,注定了是一条不归之路,是自己和自己的告别,是灵魂的游离和放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