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偊说：“不！不可以！你不是可以学道的人。卜梁倚有圣人的天才而没有圣人的道，我虽有圣人的道而没有圣人的天才。我准备用道教导他，也许可以使他能真的成为圣人吧！不这样的话，用圣人的道告诉有圣人之才的人，也是容易领悟的。我仍然要守持以道来教导他，三天之后才能把天下置之度外；他已经把天下置之度外了，我又守持着，七天之后才能把世事置之度外；已经把世事置之度外了，我又守持着，九天之后才能把生死置之度外；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而后才能一旦贯通；一旦贯通，而后才能体认绝对的大道；能体认绝对的大道，而后才能理解时间是无限的；理解了时间是无限的，然后才能没有死生的意识。灭绝生命的东西没有死，产生生命的东西就没有生。道之为物，无不一面有所送，无不一面有所迎；无不一面有所毁，无不一面有所成。这就叫作撄宁。撄宁的意思，就是在万物生死、成毁的纷纭扰乱中保持宁静的心境。”
南伯子葵曰：“你从哪里得道的呢？”
女偊说：“我从副墨之子那里得来的，副墨之子是从洛诵之孙那里得来的，洛诵之孙是从瞻明那里得来的，瞻明是从聂许那里得来的，聂许是从需役那里得来的，需役是从於讴那里得来的，於讴是从玄冥那里得来的，玄冥是从参寥那里得来的，参寥是从疑始那里得来的。”
诵读星级★★
原文子祀、子舆、子梨、子来四人相与语曰①：“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kāo）②，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③，遂相与为友。
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④！”曲偻发背⑤，上有五管⑥，颐隐于齐⑦，肩高于顶，句（gōu）赘指天⑧。阴阳之气有（lì）⑨，其心闲而无事，（pián）（xiān）而鉴于井⑩，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子祀曰：“女恶（wù）之乎？”
曰：“亡（wú），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xuán）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dá）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qú）然觉。
注释①子祀、子舆、子梨、子来：都是庄子虚拟的人物。②尻：尾骨，引申为终。③莫逆于心：谓彼此心意相通，不相违背。成语“莫逆之交”出自这里。④造物者：与下文“造化”义同，指道。拘拘：形容拳曲不伸的样子。也：通“邪”。⑤曲偻：鸡胸驼背。发背：脊骨向上外露。⑥上有五管：谓五脏朝天。⑦颐：面颊。齐：通“脐”，肚脐。⑧句赘：与《人间世》篇“会撮”义同，指发髻。⑨沴：凌乱不调。⑩跰：义同蹒跚，形容走路艰难不稳，一瘸一拐。鉴：照。亡：无，不是。浸：逐渐地。假：假使。时夜：司夜，报晓。鸮炙：烤鸟肉。鸮，似班鸠的一种鸟。县解：见《养生主》注。无怛化：人将死亡而不要惊动他。怛，惊动。化，指人将死。不翅：不啻，不止。近：迫，使。镆铘：宝剑名。犯：通“范”，铸造。成然寐：形容酣睡的样子。蘧然：惊喜自得的样子。
译文子祀、子舆、子梨、子来四人在一起相互交谈说：“谁能把无当作头颅，把生当作脊梁，把死当作尾骨，谁能知道生死存亡是一体的，我们就同他交朋友。”四人互相看着笑了笑，默契于心，就相互做了朋友。
不久，子舆得病了，子祀去看望他。子舆说：“伟大啊！造物者把我的身躯变成如此拳曲的样子！”子舆腰弯驼背，五脏朝上，面颊隐于肚脐之下，肩膀高出头顶，发髻指向天空。这是阴阳二气错乱不调。可是他心中闲适安详若无其事，一瘸一拐地走到井边对着井水照自己的影子，说：“哎呀！造物者又把我的身躯变成如此拳曲不伸的样子啊！”
子祀说：“你厌恶这种样子吗？”
子舆说：“不！我怎么会厌恶呢！造物者假使逐渐把我的左臂变成鸡，我就用它司夜报晓；假使逐渐地把我的右臂变成弹丸，我就用它打鸮鸟烤着吃；假使逐渐把我的尾骨变成车轮，就以精神为马，我就坐上它，哪里还要别的车马呢！况且我生下来，是应时而生；我死去，是顺应自然。安于时运而生顺应自然而死，悲哀和欢乐的情绪就不会进入胸中了。这就是古语所说的解除倒悬的痛苦。那些不能自己解脱的人，是因为有外物的束缚。况且人力不能胜天很久了，我有什么值得厌恶的呢？”
不久子来病了，呼吸急促，将要死了，他的妻子围着他哭泣。子梨前往看望他，说：“去！走开！不要惊动将要死亡的人！”倚靠着门对子来说：“伟大呀造物者！它将把你变成什么呢？将把你送到什么地方去呢？要把你变成老鼠肝吗？还是要把你变成虫子的臂膀吗？”
子来说：“子女对父母，不管叫你去东西南北，只有唯命是从。人对于阴阳自然，何止于子女对父母；它要我死而我不听，我就强悍不顺，它有什么罪过呢？大地赋予我形体使我有所寄托，赋予我生命使我操劳，赋予我暮年使我清闲，赋予我死亡使我安息。所以以我的生存为善的，也同样以我的死亡为善。现在有一个铁匠铸造一个金属器物，金属跳起来说：‘一定要把我铸成宝剑镆铘！’铁匠一定以为是不吉祥的金属。现在一旦造物者铸造了人的形状，那模型就说：‘我成人了！我成人了！’造物者一定以为是不吉祥的人。现在一旦把天地当作大熔炉，把造化当作大铁匠，那么往哪里去不可呢！”子来说完话，便酣睡而去，又怡然自得地醒来。
诵读星级★★
原文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①，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②，相为（weì）于无相为③？孰能登天游雾④，挠挑无极⑤；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莫然有间⑥，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⑦。或编曲⑧，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⑨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⑩，而我犹为人猗（yī）！”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yóu），以死为决（huàn）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仿惶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kùi）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
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
子贡曰：“敢问其方。”
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子贡曰：“敢问畸（jī）人。”
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注释①子桑户、盂子反、子琴张：皆为虚拟的人名。②相与于无相与：相交在无心相交之中，即出于无心而自然相交。③为：帮助。④登天游雾：指交友以阴阳为始终，精神游离于物外。⑤挠挑：环挠，宛转。无极：无有穷尽，指太虚。⑥莫然有间：淡漠相交不久。莫，通“漠”，淡漠。有间，没多久。⑦侍事：帮助办理丧事。⑧编曲：编挽歌。⑨嗟来：叹词，犹哎、啊。⑩而：通“尔”，你。反：通“返”。真：指道或自然。猗：语助词，犹兮。趋：快走。修行无有：无有修行，指不讲道德修养。外其形骸：把外形身躯置之度外。无以命之：无法形容、称说。游方之外：遨游于礼教世俗之外。方，指礼仪世俗。女：通“汝”，你。为人：为偶，做朋友。一气：指自然之气。附赘县疣：指附生在人身上的瘿瘤。赘、疣，肉瘤。县，通“悬”。：痈疽一类的恶疮。痈：毒疮。芒然：即“茫然”。尘垢：尘世，指现实世界。无为之业：无为寂寞之乡。愦愦然：烦乱的样子。观：被人看，示。戮民：遭到刑戮的人。造：生。生定：心性恬淡。生，性。畸人：异人。指不同于世俗的方外之人。侔：合，同。
译文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互相结为朋友，说：“谁能相交于无心相交之中，相助于无心相助之中，谁能登上天空而遨游于云雾，宛转于无尽的太虚之中；忘掉生死，而没有穷极？”三人相视而笑，默契于心，于是相互结为朋友。
他们淡漠相交没多久，子桑户死了，还没埋葬。孔子听到这件事，让子贡去帮助办理丧事。（子反、子张）一人在编唱挽歌，一人在弹琴，二人相互应和着唱歌，说：“哎呀！桑户啊！哎呀！桑户啊！你已经返本归真了，而我们还是活着的人啊！”子贡快步上前说：“请问你们对着尸体唱歌，这合乎礼仪吗？”二人相视而笑着说：“这人哪里懂得礼的真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