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上述情形使元、明、清三代的咏梅赋梅创作盛况依然,而且像明清两代的传世作品的数量相当可观,众多的作家也有各自经历、学养、性情上的不同反映与寄托,但就梅花题材创作的整体而言,无论是思想立意还是艺术表现都难脱前人窠臼,没有明显的创新与发展。两宋时期的梅花矜赏赋咏,已经建立起了梅花欣赏的牢固传统,相关认识都极其充分明确,相应的方式方法也都典范具备,后来的作家更多只是表达对这一传统的习染、爱好,因而也就失去了原创时期许多的诚挚与热情、苦心与孤诣。这倒也使得这一时期的创作显出了一些特有的气息。首先是对梅花人文意蕴的理解更为明确、周详,尤其是在各类散文中,对梅花的神韵、意趣的思考与推演都极为全面、细致。其次是对梅花风景的欣赏与描写大都心情闲适,意趣优雅,语言平淡。
二、文体分布
(一)诗赋词曲梅花题材和意象在各种不同的文学体裁中分布较为广泛,其中最为突出的是诗歌。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便有以梅比兴的作品,最早的咏梅作品也出现在诗歌中。南北朝以来,咏梅一直是咏物诗的重要题材之一,两宋以来更是蔚为大观,“百咏”、“千咏”乃至于“万咏”,连篇累牍,层出不穷。梅花赋的出现与咏梅诗大致同时,现存最早的作品是梁简文帝萧纲《梅花赋》,唐宋璟传有《梅花赋》,宋代梅花赋作数量明显增加,元明清更是如此。赋体规模大,写作较为复杂,因而总体数量比较有限。词中咏梅最迟在晚唐五代时即已出现,五代和凝、孙光宪两人的《望梅花》都是明确的咏梅之词。入宋后词中咏梅之风也蔚然兴起,元明清三代也保持旺盛的创作势头。古人言“诗庄词媚”,“诗以言志”,“词以缘情”,诗词咏物各有偏宜,像松柏、竹、槐、桐、桂一类气象庄严的题材,宜于在诗中表现,而花柳一类则同时宜于词中吟咏。我们看《古今图书集成》所辑文学作品的情况:咏松诗194首,词3首;咏竹诗381首,词6首;咏桐诗69首,词1首;咏槐诗40首,词无;咏梅诗443首,词137首;咏柳诗193首,词63首;咏杏诗78首,词27首;咏桃诗163首,词17首。松、竹、桐、槐之类诗、词两体数量差距悬殊,几不成比例。而梅、柳、杏、桃等则诗、词皆宜,两者数量差距不大,梅花的情况尤其如此。在古代文学诸体中,诗、词无疑是咏梅文学的大宗样式。散曲较之诗词通俗,更多市井道情之作,纯粹的咏物不多,因而咏梅作品相对较少,据《全元散曲》统计,明确的咏梅之作仅43篇。(二)散文
梅花赋之外,散文中有关梅花的作品也有不少,主要有这样一些文体:首先是梅花林景记文,宋代以来园林中多梅园、梅亭、梅村一类品目,自然分布的梅景多受关注,文人的修圃艺梅、聚游赏梅活动较为频繁,相关的题记与游记之作出现较多,如宋邹浩《梅园记》《道乡集》卷二六。、明冯梦祯《西山看梅记》、《法华山看梅遂至西溪记》、《灵谷寺东探梅记》冯梦祯《快雪堂集》卷二八。等。文人以梅为斋号室名的现象更是普遍,相应的记叙、序说之文也不少,如刘辰翁《梅轩记》刘辰翁《须溪集》卷三。。咏梅作品集和画梅作品的题记、序跋之类文章也不在少数,仅就南宋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为例,就有《(跋)黄户曹(祖润)梅诗》、《(跋)黄珩和梅诗绝句》(卷一○八)、《(跋)徐贡士百梅诗注》(卷一一○)、《(跋)陈迈高梅诗》、《魏司理定清梅百咏》(卷一○九)、《(跋)信庵墨梅》(卷一○二)、《花光补之梅》(卷一○五)等十几篇。这类作品除艺文方面的讨论外,其中不乏关于梅花品格、风雅方面的论述。散文中对梅花神韵、品格表达最为直接的是序说、颂赞一类文体。序说一类意在说明现象、解释道理,因而也便多梅花品格、神韵方面的正面论说,如刘学箕《梅说》:“梅贵清瘦,不贵敷腴。雪后园林,水边篱落,似全其真,若处之名园上苑,对之急管繁弦,是四皓之去商山,夷齐之入瑶室矣。”刘学箕《方是闲居士小稿》卷下。颂赞与赋同类,起源于《诗经》、《楚辞》,是典型的歌颂之体。最早为梅作颂的是宋叶梦得。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一六:“叶少蕴效楚人《橘颂》体,作《梅颂》一篇,以谓梅于穷冬凝严之中,犯霜雪而不慑,毅然与松柏并配,非桃李所可比肩,不有铁肠石心,安能穷其至。”其后有元王逢《连理梅颂》王逢《梧溪集》卷七。、明刘基《梅颂》刘基《诚意伯文集》卷六。等。散文中还有为梅花作传的,最著名的莫过于元代画家王冕的《梅华传》《广群芳谱》卷二二。,以梅拟人,叙其身世、经历、性情、品格等。明何乔新《梅伯华传》何乔新《椒邱文集》卷二○。、姚涞《梅花记》、洪璐《白知春传》《广群芳谱》卷二二。均属此类作品。(三)戏剧、小说
戏剧、小说为叙事文学,以讲述故事、塑造人物为主,咏梅这样的名物题材很难成为表现主题,但在细节上或人物形象的设计中都不乏对梅花意象元素及其象征意义的引用与发挥。最突出的是唐宫梅妃题材系列的戏曲与小说。梅妃之事源自相传唐曹邺所作传奇《梅妃传》,这一故事包含了对梅花的赞美,梅花与梅妃有着人花互寓的含义,后来衍生的明皇、杨妃与梅妃作品大都具有以“梅”之雅抵制“杨”之俗的思想元素。在汤显祖《牡丹亭》这一经典戏曲中,梅花是一个重要的象征元素,剧中男主人公叫柳梦梅,这一姓名实际概括了整个剧情的核心内容。剧中深情挚性的女主人公名杜丽娘,这一名字代表的只是其现实角色,其死后葬于梅花院中梅花树下,梅花才是其性情人格的写照。明万历间邓志谟《梅雪争奇》邓志谟《七种争奇·梅雪争奇》。三卷,上卷为寓言体小说,把梅、雪拟人化,通过两人反反复复的争长较短来展示梅、雪各自的风景特色和观赏价值,其结构情趣类似于敦煌俗赋中的《茶酒论》一类,但展开更为充分,争辩更富情节性。中卷和下卷分别为咏梅、咏雪诗词汇集,整体上构成了一个关于梅雪知识、典故和诗词作品的故事版百科知识。清人任璇《梅花缘》更是直接用梅花来命名其主人公为方素梅,明确地用梅花的“冷蕊幽香”、“雅淡姿容”、“傲雪凌霜”来形容这位闺中女儿美丽、纯洁的气质与坚贞不屈的节操。古小说中梅花描写最为著名的莫过于《红楼梦》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中贾宝玉雪中赴栊翠庵索得红梅一枝,众姐妹作诗唱和为乐的情节。在清代白话小说中,艺梅赏梅、咏梅写梅是文人雅士和闺阁才女常见的生活内容,如《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镜花缘》及《红楼梦》众多续作中颇多这方面的细节乃至于情节描写。从总体上说,明代后期尤其是入清后,戏曲、小说等通俗文学中梅花细节描写的频率有所增加,反映了梅花欣赏的社会普及和深入人心,相应的描写也进一步促进了梅花观赏风习的传播。
三、主题内容
综观古代咏梅赋梅,就创作动机而言,不外状物和寄情两类。宋末元初方回说:“凡赋梅,盛称其美,不若以自况而自超于物外。”方回《瀛奎律髓》卷二○。“盛称其美”即咏物,而“自况”则是托梅寄情写意。就其寄托的情感性质而言,不外两类,一是正面的欣赏和赞美,一是自怜忧伤的悲情寄托。古代文学所揭示的梅花物色美感和精神意蕴,大致可以用这样三个概念来概括:清气、骨气和生气。而悲情寄托则主要以美人伤春和士人感遇惜时为主。以下逐一论之。(一)清气
“清”本义是指水之洁净,相对于浊而言。在中国文化中,它又是一个有着才性、品德、社会风气、文化意境等多方面比喻意义的概念,代表的是明朗、简洁、纯净、澄澈、朴素、安宁、冷静、疏雅、平淡、瘦劲的物质性态和精神境界。“清”作为一种品德理想,正如明胡应麟所说,“清者,超凡绝俗之谓”胡应麟《诗薮》外编卷四。,代表的是一种对世俗功利欲念的超越理想及其生活方式与情趣,有着儒释道等广泛的思想基础和历史渊源,其中以道家老庄“清静无为”思想及其避世隐逸传统与儒家“独善其身”的影响作用最为直接和深远,与之相对的则是一切出于流俗贪欲与爱恋的贪婪、污浊、混乱、喧嚣、烦躁、热烈及其相应的繁杂、沉重、浓艳、丰腴、累赘与密塞状态。而梅花形象极其充分、鲜明、典型地体现了“清”的特征,“清”是梅花形象最基本、最核心、最主要的精神内涵。
纵向上看,梅花作为“清气”的代表也有一个逐步认识的过程。最初人们多只认其“香清”,如隋炀帝宫女侯夫人《春日看梅诗二首》其二:“香清寒艳好,谁惜是天真。”《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下册第2739页。唐顾况《梅湾》:“白石盘盘磴,清香树树梅。”《全唐诗》卷二六七。显然这些都只是对单方面“形似”特征的把握,第一个着眼其整体特征的是唐代崔道融《梅花》诗:“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全唐诗》卷七一四。但这仍只是对物色特征的把握,而林逋以来,从物色清妍逐步向品格清雅的意蕴转变,所谓梅花之“清”更多包含了人格精神的寄托色彩。到了南宋尤其是南宋中期以来,梅花被作为人的品格气质之“清”的典型象征已极其明确,相应的赞美也是交口极词。具体说来有以下一些内容:
首先是素色、幽香之清:“色如虚室白,香似玉人清。”司马光诗句,《全芳备祖》前集卷一、第31页。“冷艳天然白,寒香分外清。”尤袤《梅花》,《全宋诗》卷二三三六。“质淡全身白,香寒到骨清。”“姑将天下白,独向雪中清。”张道洽《梅花》,《瀛奎律髓》卷二○。其次是幽姿疏蕊之清:“怪怪复奇奇,照溪三两枝。首阳清骨骼,姑射静丰姿。”释文珦《咏梅》其三,《潜山集》卷八。“根老香全古,花疏格转清。”张道洽《梅花》,《瀛奎律髓》卷二○。再次是先春独开之清:“清友。群芳右。万缟纷披此独秀。”曾慥《调笑令·清友梅》,《全宋词》第918页。至于整体上作为“清”的代表,也得到了普遍的认同与赞美:“梅视百花,其品至清”宋伯仁《梅花喜神谱》跋,《宋刻梅花喜神谱》卷尾。,“看来天地萃精英,占断人间一味清。”刘克庄《梅花十绝答石塘二林·二叠》其八,《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七。“可是人间清气少,却疑大半作梅花。”林希逸《梅花》,《两宋名贤小集》卷三〇二。“清气乾坤能有几,都被梅花占了。”陈纪《念奴娇·梅花》,《全宋词》第3392页。“乾坤清气钟梅花,品题不尽骚人家。”胡助《梅花吟》,《纯白斋类稿》卷五。在宋以来的花卉品鉴中,梅花也是被称为“清友”、“清客”而得到公认的。梅花以“清”的典型矗立在中国文化名花的行列之中。具体的咏梅赋梅中,由于剪裁、烘托不同,梅花也便有幽雅、孤独、闲静、疏秀、冷淡、瘦臞、野逸等不同的美感神韵,这些都属于“清气”这一本质特征的具体体现,统一在“清”这一核心意蕴和美感范畴之中。(二)骨气
“骨气”是一个形象通俗的说法,其实古人相应最常用的概念是“贞”,因此也可称为“贞气”。所谓“贞”,有两层含义,一是正直,二是坚固,合而言之,则是守正不移,代表的是人的道德操守、气节意志和斗争精神。其思想渊源以儒家为主,孟子所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可以说道尽了其中的精神内涵,而一切苟且、委随、柔媚、软弱、淫靡、浮浪、邪僻、庸鄙都是其反面。宋以前的咏梅很少有这种气节意志方面的立意,即便如北宋林逋、苏轼等人的诗中这方面的意识也比较淡薄。但随着品格象征的普遍与深化,这种气节之义的象征也趋于明确和流行。其中最突出的是陆游,他的咏梅特别强调梅花凛然不屈的气概和节义,此后这方面的寓意愈益深入。
梅花主要有两方面体现这一精神。一是凌寒开放。陆游《落梅》其一:“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过时自合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剑南诗稿》卷二六。二是疏枝挺劲、老干屈曲的姿态。释文珦《咏梅》其三:“怪怪复奇奇,照溪三两枝。首阳清骨骼,姑射静丰姿。”释文珦《潜山集》卷八。王柏《和无适四时赋雪梅》其一:“最是爱他风骨峻,如何只喜玉姿妍。”王柏《鲁斋集》卷三。在绘画艺术中,主要通过描绘枝干纵横、老节盘屈、苔点斑驳的视觉内容来表达梅花气节凛然、骨格老成之美。(三)生气
生气是指生命的活力,梅花是春色第一花,古人所谓“东风第一枝”,代表了一种春回大地,万物复苏,阳和开新、欣欣向荣的气息。在中国文化中,春天的来临又是阴阳消长、否极泰来的一种象征。梅花这方面的寓意是最为基本的。晋唐时期人们的咏梅首先着眼的就是其迎寒报春的特征。“春从何处来,拂水复惊梅。”吴均《春咏诗》,《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册第1749页。“腊月正月早惊春,众花未发梅花新。”江总《梅花落》,《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下册第2574页。虽然此间人们感触更多的是“梅花落”,但对梅开春来的感知总是一个前提。唐代以来这一感受仍是相沿不绝,即以宋词为例,《早梅芳》、《东风第一枝》、《汉宫春》等与梅花关系密切的词调主题都在歌颂梅花的报春迎瑞。这一意义还被延伸为阴极返阳、万物更生的象征,比如南宋以来,在大量的祝寿诗词中,经常以梅花代表春意永驻、长生不老。如宋程大昌《万年欢·硕人生日》:“岁岁梅花,向寿尊画阁,长报春起。”《全宋词》第1524页。高观国《东风第一枝·为梅溪寿》:“一枝天地春早”,“看洒落、仙人风表”。“羡韵高只有松筠,共结岁寒难老。”《全宋词》第2356页。元周权《满江红·叶梅友八十》:“结清边友。心事岁寒元不改,一生清白堪同守。历冰霜、老硬越孤高,精神好。”“五蕊三花才衍数,从头只数花为寿。管年年南极照南枝,杯中酒。”《全金元词》下册第879页。明顾清《陆水村母淑人寿八十》:“岁寒风格长生信,只有梅花最得知。”顾清《东江家藏集》卷一一。在绘画中,梅与松、鹤等一起成了祝福长寿的常用题材。
宋代以来,理学家对梅花的生机表现出独到的感受与理解。理学家从一开始即推本古圣“生生之谓易”,“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之意,因四时草木观造物生意。理即是宇宙之本,也是生成之源,理学把宇宙生成纳入本体结构之中,所谓“天地之大德曰生”。因此理学家多着意于自然生物以体会天理之运行,着意生动活泼、生机勃勃的景象。周子不除窗前草,邵、程二子主张看花“观造化之妙”,朱子吟咏“万紫千红总是春”,都是此意。而梅花凝寒独放正是天理流机、阴阳消息的一大关节和象征:“一气独先天地春,两三花占十分清。冰霜不隔阳和力,半点机缄妙化生。”于石《早梅》,吴师道《紫岩诗选》卷三。“岁寒叶落尽,微见天地心。阳和一点力,生意满故林。”蒲寿宬《梅阳郡斋铁庵梅花五首》其五,《心泉学诗稿》卷二。同时又是仁德先知、化成天下的代表:“雅如哲君子,觉在群蒙先。”陈淳《丁未十月见梅一点》,《北溪大全集》卷一。“端如仁者心,洒落万物先。浑无一点累,表里俱彻然。”陈淳《丙辰十月见梅同感其韵再赋》,《北溪大全集》卷一。类似的说法在宋以来的理学家咏梅中极其普遍,这虽然不免于道德化、概念化的倾向,但主观上洋溢着仁者乐物的情感意趣同上。,客观上更是牢牢抓住了梅花为春色先气、阳和新景的物色特征,凸现了梅花一气先颖、引领万物的博大生机,把梅花的生气之美上升到了理学本体论的高度。(四)悲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