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道教研究中，对楼观派的研究历来很少。除刘咸？先生《道教征略》、陈国符先生《道藏源流考》对之作过很好的考证以外，几乎不见研究楼观派的专论。但楼观派是一个活跃于北周、隋以至于唐的北方道教派别。它的历史、思想如何，又是治道教史者所必须研究的。
要研究楼观派，首先碰到的是资料甄别问题。因为楼观派在历史上曾以坚持老子化胡说、与佛教徒相诟骂最力而著称。他们为了在争论中压倒对方，常常不惜编造历史，虚构无边的大话、谎言，从而使他们造制的资料，真伪参半。这样就给后世的研究者提出了一个考辨资料真伪的任务。如果说整个道教研究都有资料考辨任务的话，那么由于楼观派的上述特点，就使这项任务显得更为突出。另一方面，正因为该派造制的经书、传记资料，反佛内容最多，故在道教败诉的元代焚经中，被焚毁也最彻底；加上历次战火中的佚亡，留到今天的资料，就少得可怜了。资料短缺，可供我们在研究中作比较、参证的东西就少，这无疑又增加了鉴别、考辨工作的困难。总之，资料既少，又真伪混杂，就是目前楼观派研究所面临的突出问题。要使楼观派研究向前推进，非在这方面用力不可，笔者愿对此做出努力。本文试图对楼观派的一个人物——尹轨，对他的一本书——《楼观先师传》，作一点考辨，借此抛砖引玉。
在道教历史上，任何一个教派都有自己的创始人。如太平道创始于于吉，集成于张角，五斗米道创始于张陵，盛大于张鲁，上清创于杨（羲）、许（谧），灵宝创于葛巢甫，以及后来的全真道、真大道、太一道等，无一不有可考的创始人；唯独楼观派的创始人不能确指。查检现存资料，住陕西周至县楼观的第一个道士是西晋人梁谌。他于魏末晋初事郑法师（名履道）于楼观，卒于东晋大兴元年。但他并没有创教事迹，楼观道士也并不认他为该派的创建人。
楼观派迟至北周才名显于世，历史上又无可称的创始人，这在楼观道士看来是一个很大的弱点。为了弥补这个弱点，楼观道士们把一个六朝时期声名十分显赫（被称同老子西去化胡）的人物尹喜抬出来做自己的祖师，以为借用尹喜的名声，既可张大自己的门面，又可显示自己历史的悠久。但尹喜是春秋时人，怎么和西晋出现的楼观派挂起钩来呢？完成这个挂钩任务的人就是尹轨，即楼观道士称之为尹喜的从弟和代尹喜传道的传人。可见尹轨在楼观派中是一个十分重要而特殊的人物。但尹喜是否真有这样一个从弟和代传其道的传人呢？尹轨到底是何许人呢？这是我们应当首先探讨的问题。
尹轨之名首见于东晋葛洪的《神仙传》，此前之《列仙传》、《高士传》皆无载。《神仙传》卷九《尹轨传》曰：“尹轨者，字公度，太原人也。博学五经，尤明天文星气；河洛谶纬，无不精微。晚乃学道，常服黄精华，日三合，计年数百岁。其言天下盛衰、安危吉凶，未尝不效。腰佩漆竹筒数十枚，言可辟兵疫……又大疫时，或得粒许大涂门，则一家不病。弟子黄理，居陆浑山中……有怪鸟止屋上者，以白公度，公度为书一符着鸟所鸣处，至夕，鸟伏死符下。或有人遭丧，当葬而贫……令求一片铅，公度入荆山，架小屋，于炉火中销铅，以所带药如米大，投铅中搅之，乃成好银，与之……有人负官钱百万，身见收缚，公度于富人借数千钱与之，令致锡，得百两，复销之，以药方寸匕投之，成金，还官。后到太和山仙去也。”（此见《增订汉魏丛书》之《神仙传》。《太平广记》卷一三亦引此文，文全同，只误“铅”为“锡”。《太平御览》卷六六二亦节引此文，只误将此文列于《三洞珠囊》之“又曰”内。另外，《仙苑编珠》卷中所引《神仙传·尹轨》之文，不在今本《神仙传》内。）从这些记述中，使我们看到的尹轨，是一个形象鲜明的炼丹术士。根据该传所记，他的出生地是太原，曾去荆山炼过药，后到太和山仙去，弟子黄理所居地是陆浑山，皆与陕西周至县的楼观不沾边。该传也未指明他是何时人，但从所云“计年数百岁”（《仙苑编珠》所引《神仙传》谓“计已千岁”）推之，则为春秋战国时人。但人能如此长寿，是不可能的，故其为春秋时人，自然不足凭信。那么，尹轨到底为何时人呢？我们从《楼观内传》（又称《楼观先师传》）等资料所记尹轨向西晋道士梁谌传授经书一事，可得到大致的线索。元朱象先《终南山说经台历代真仙碑记》（此书乃节录《楼观内传》而成）之《梁谌传》云：梁谌“以晋惠帝永兴二年，遇太和真人（尹轨）降其庭，授《日月黄华上经》、《水石丹法》，并授《本起内传》”（《终南山说经台历代真仙碑记》，《正统道藏》本。）。如前所述，梁谌是第一个住楼观的西晋道士，卒于东晋元帝大兴元年。这里暂且不论这段授经故事的真伪（下面将论及此事），颇引人注目的是其传经的时间：为什么这个代尹喜传授道法、起着承前启后作用的楼观第二代祖师尹轨，不选择其他时代的什么人作传经对象，而独独选择这个西晋道士做自己的传人？我想这是楼观传记的撰写者无意中向我们透露出的楼观起始的历史影子和尹轨生活时代的影子，因此我很怀疑尹轨就是西晋人。被称为刘向所作的《列仙传》（余嘉锡和王明先生皆疑此书为汉末作品）和西晋皇甫谧所作的《高士传》，皆未见尹轨之名，唯独东晋葛洪所作的《神仙传》才首录此人，这似乎也为他是西晋人提出了一条佐证。当然这只是推测，还有待进一步的证明。既然《神仙传》中之尹轨，仅是一个炼丹术士，与楼观派根本不沾边，那么后来的楼观道士又是怎样把他塑造成自己的一代祖师的？我想除因这人与尹喜同姓外，《神仙传》所云“年数百岁”，或“计已千岁”，可能给了他们重要的启迪。即他既然活了数百岁或千岁，当然就与春秋时的尹喜同时了，那么安排他做尹喜的从弟和代他传授经书道法的传人，似乎也就顺理成章。因此楼观传记的撰写者就对尹轨做了如下的再创造。“尹轨，字公度，太原人，即文始先生（尹喜被称文始先生无上真人）之从弟也。早事先生，亲传道妙，道成，太上召登太和，下统仙僚于社阳宫……晋永兴中复降斯观（指楼观）。道士梁谌遇之，授以丹书而去。”（《终南山说经台历代真仙碑记》。因《楼观内传》已佚，故以节录其文的《碑记》代之。）很明显，这个传记较之葛洪的《神仙传》，增加了两条内容：一是尹轨为尹喜的从弟，二是尹轨在西晋时曾下降楼观授梁谌以丹书。虽然所增内容不多，但有了这两条，《神仙传》中那个尹轨就大变样了。那就是：原先那一个仅以化胡著称，与后世楼观道本不相干的尹喜，因为找到了（自然是人为安排的）一个替他传道的从弟尹轨，就自然成为楼观派的第一代祖师；那个可能是西晋的炼丹术士，因为找到了（同样是人为安排的）一个数百年或千年前的兄长，也就变成了楼观派承前启后的第二代祖师。如此，尹轨形象的再塑造就算完成了，尹喜与楼观派之间的桥梁也搭起来了。
值得注意的是，这个作为楼观派第二代祖师的尹轨，并不是以别人为模型，而恰恰是以《神仙传》的尹轨为模特儿塑造出来的。请看《云笈七·太和真人传》（据《楼观内传》所撰写）对尹轨的描写：“尹轨，字公度，太原人也。乃文始先生之从弟。少学天文，兼通谶纬，来事先生。因教服黄精花，乃授诸道经，凡百余篇，皆蒙口诀……带神丹十余筒，周历天下，救护有缘。或炼金、银以赈贫穷；或行丹药以救危厄。求哀之人咸得其福利焉。”（《云笈七》卷一四，又见《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八《尹轨传》。）不难看出，这个传记较之《神仙传·尹轨》，除增加了尹轨为尹喜从弟和尹轨向梁谌传经二事外，其余无论姓字、籍贯、所习道术，及济世利人等方面，无一不是抄袭《神仙传·尹轨》。它有力地证明：《楼观内传》的撰写者是以《神仙传·尹轨》为蓝本来塑造尹轨的。楼观祖师的尹轨并非别人，原来就是《神仙传》尹轨的改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