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兰克对于民族国家的重视 ,值得注意 ,就是因为这其实是他历史观的展现。他认为民族国家的兴起大致勾勒了近代历史的主线 ,而为了研究民族国家的历史 ,他才特别重视原始材料 ,也就是政府档案的运用。所以他的实证(Ernst Schulin)这样形容 ,对于兰克 ,民族国家的出现体现了 “上帝的意愿 ”(态度、科学考订史料 ,都是这一历史观的产物。德国史家恩斯特 ·舒林 (ideas of God)。所以兰克写作民族史 ,背后反映了他的整体历史观。因此如果我们把兰克视为一个客观主义的、只讲考证史料的史家 ,显然有所偏颇。我们在前面提到过剑桥大学的伯克教授 ,就指出兰克是一个逆潮流的史家 ,就是因为在兰克以前 ,没有人只是从民族国家的立场来写作历史。近代以前的史家 ,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 ,一般视野都比较宏阔。
一般说来 ,最早出现在各个文明中的一些历史著作基本上是世界史 ,是史家有关已知世界的历史著述。像中国司马迁的《史记》,他说要究天人之际 ,通古今之变 ,而且读万卷书 ,行万里路 ,就是要讲天下历史的演变。他所写的是司马迁所知道的那个世界的历史。西方的史学之父的希罗多德所写的历史 ,如同我们已经提到过的那样 ,概括了地中海地区的许多历史。中东的伊斯兰文明,也有写作这样的世界史、或普世史的传统。如早期的伊斯兰史学 ,以九世纪的塔巴里 (AbūJa’faral-Tabarī’s,838?—923)为代表 ,其著作围绕伊斯兰的宗教和政治领袖 ,但其规模却概括了整个伊斯兰文明。这一传统一直延续到 14世纪 ,在蒙古帝国控制的波斯地区 ,就有一个史家名叫拉希德 ·鼎 (Rashīd al-Dīn,1247—1318),他的多卷本的著作 ,堪称为一部当时欧亚大陆文明的百科全书式的记录。
司马迁、拉希德 ·鼎等人的写作 ,不可避免地带有一定的文化偏见 ,但与近代的民族史家相比 ,他们却显得相当的世界主义。不过在近代史学在西方兴起以前 ,西方的人士写作历史 ,也有一种普遍主义、世界主义的倾向。英文中的天主教就是 Catholicism,而 Catholicism的一个意思就是普遍主义、普世主义。这种宗教观念支撑着他们写作一部宏阔的世界史。当然他们在文明中间做了一些区分 ,如司马迁有华夷之分等等。但总体而言 ,他们的眼界宽广 ,虽然注意到文化的不同 ,但没有故意贬低对方而抬高自己。这一境界在近代史家中,相对较少。有关世界史、普世史写作的传统 ,我们下面还要详谈。简而言之,在19世纪以前 ,民族国家史学并不是历史著述的主流传统。一般史家的写作 ,基本都以区域或文明为视角 ,不是以国家为单位的。这个原因当然也很清楚 ,因为有民族国家这个意识基本是 17世纪之后的事情。
我们还是回到兰克。其实兰克主张不偏不倚地写作历史 ,已经是这种民族意识的反映。他的《教皇史》,是这一 “客观 ”史学的代表作。而他所以采取这样的态度 ,就是因为在宗教改革以后 ,教皇的地位和形象会根据不同的国家而改变 ,不再是划一的、至高无上的。兰克认为要写出一部让大多数欧洲人都能接受的教皇史 ,非采取一种中立的、不偏不倚的态度不可。
当然 ,写作《教皇史》只是兰克史学的一个部分 ,而更重要的部分就是民族国家史学的著述。他的第一本著作 ,写的是《1494到 1514年间的拉丁和条顿民族史》。这部著作并非兰克史学的典型 ,但却是民族国家史学的开山祖。这里的原因是 ,兰克写作这部著作的时候 ,用了许多不同的史料 ,有政府档案记录 (如外交官的信札来往 ),但也有私人的日记、当事者的回忆、目击者的笔录或随笔等民间的材料 ,因此不像兰克后来的著作那样 ,专注引用政府的官方材料。但这部著作是民族国家史学的开山祖 ,因为它追溯了欧洲民族、特别是德意志民族的形成。兰克认为 ,欧洲的十字军东征 ,为欧洲民族国家的兴起,做了准备。
兰克写出第一部著作以后 ,在 1824年为当时新建立的柏林大学聘为历史教授 ,从此著述不辍 ,一直到去世。他以后的写作 ,主要采用了保留了威尼斯的四十七大卷的外交档案。他是这批档案的第一个使用者。为此 ,他感到十分振奋 ,并由此声称 ,今后的历史写作 ,都必须以政府的原始档案为基础 ,因为这些档案比当事人的回忆、笔录等都更为可靠。于是兰克史学的特征就开始呈现了。而兰克史学的第二个特征就是兰克本人的民族史写作 ,其范围涵盖了欧洲的主要国家 ,英、法、德、意等。到了晚年 ,他又以这些国家的发展为视角,企图写作一部卷帙浩繁的世界史 ,不过没能终卷。
从现在的眼光来看 ,兰克史学的成功 ,在于确立了民族国家史学的范式。但它的失败 ,也正在这点上。因为你坚持使用政府档案的话 ,那你的著作范围就必然狭窄 ,主要是政治史、军事史和外交史。而这三种历史 ,正是近代史学的主要形式 ,亦成为战后史学竭力要突破的藩篱。不过 ,对兰克来说 ,他当年写政治史、军事史、外交史 ,描述国家兴起的特征和轨迹 ,是一种创新 ,有不少新意。兰克他认为民族国家的兴起是世界历史走向近代的一个重要标志 ,于是他对此现象加以研究。如果我们生活在他那个时代 ,可以说这一观察没有什么错误。唯一可以诟病的地方也许是 ,兰克认为这一历史性的发展 ,是西方文明演化的产物 ,所以有点西方中心论。但在这个特殊的历史阶段 ,随着资本主义在西方的兴起 ,西方的民族国家的确迅速崛起了 ,所以也没有大错。因此兰克提出 “如实直书 ”,其原因就是他所论述的历史 ,其实都是一般人当时的认识。他只想如实地描绘这一历史的发展。所以兰克的历史观与他的方法论 ,有相互奥援之处。
欧洲的和平与扩张
欧洲在宗教改革以后 ,战事频仍 ,流血冲突不断 ,如德国的三十年农民战争,就是一个显例。但到了 19世纪 ,也就是在拿破仑战争结束以后 ,欧洲的民族国家相继建立 ,整个地区反而进入了一个相对和平的阶段。当然 ,在民族国家兴起的时候 ,也会发生战事。如 1871年的普法战争 ,就是一个例子。在这以前 ,还发生了一场战事 ,也与普法战争中被打败的拿破仑三世有关 ,那就是 “克里米亚战争 ”,是俄国与英法等国为争夺奥斯曼帝国的领地而进行的战争,但规模更小 ,而且主要战场在地中海的克里米亚半岛和沿海的巴尔干地区,不像德国三十年农民战争那样直接发生在欧洲中央 ,所以欧洲在整体上受创不大。
与此相对照 ,19世纪的欧洲历史 ,也是对外大肆扩张的时期。自拿破仑战争以后到一次大战爆发的一百年内 ,欧洲文明向全世界的扩张侵略 ,可以说是所向披靡、无人能挡。比如中国文明 ,这么一个古老的帝国 ,一下子就在鸦片战争中被几艘英国的军舰所击溃 ,清朝被迫与之签订不平等条约。而在这以前的 16世纪 ,南美的印加帝国 ,也是一个古老的文明 ,但很轻易地被只有一百多人的西班牙殖民者所征服。南亚次大陆的命运 ,也十分相似。虽然历史悠久 ,曾有过煊赫的文明 ,但欧洲殖民者的到来 ,很快在 18世纪就将之征服 ,而且出面的仅是一个商业公司 —东印度公司 ,还不是英国的皇家海军。在英国统治印度的一百年中 ,其在印度的驻军 ,据说不超过五千人。因此可以说 ,英国统治偌大的一个南亚次大陆 ,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这是什么原因呢 ?我们在这里无法细谈。但对当时的欧洲人来说 ,显然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因为就在 18世纪以前 ,临近的奥斯曼帝国还对欧洲不屑一顾。但想不到欧洲借助资本主义 ,以及与之互为因果的工业革命 ,很快就崛起了 ,成为引领世界历史潮流的主导。所以兰克提出 “如实直书 ”,背后隐含的却是一种洋洋得意。对兰克等民族史家来说 ,欧洲的兴起与民族国家的建立以及相互之间的竞争,显然有关。因此他们的史学,便集中在民族史的方面。如果我们现在到图书馆,查阅19世纪至20世纪中叶出版的历史书籍,那么就可发现,大多数的作品都冠以 “法国史”(A History of France)、“英国史”(A History of England)这样的题目。
一次大战的血腥
兰克在1886年去世,所以他没有见到欧洲民族国家之间的相互竞争 (争夺市场、原料和殖民地),最后导致了一场空前的大战,那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欧洲在相对和平地渡过了一百年以后,终于自己尝到了大规模的战争血腥。但这场战争的残酷和持久,却是许多欧洲人无法预料的。一次大战爆发是在8月,当时几乎所有愿意参军的人和他们的家人都认为到圣诞节 (12月 25日),这场战争就一定结束,而我们的军队一定获胜,凯旋归来。西方的历史学家把他们这种心态,描述成好像把孩子送去打一场球赛一样,以为可以平安回来。但是战争的一开始就在西欧,即法国北部凡尔登这个地区。双方几次交战,结果出人意料。那是什么原因呢,就是机关枪的发明。原来打仗,就是找一块空阔地,两个军团放在那里交战。从罗马时代开始都是这样的。古代中国人也同样是这样,一个回合,再来一个回合,双方就杀声震天地厮杀到了一起。机关枪发明之后这种战术全部失灵,一方如果进攻,对方用机关枪一扫一大片。所以当时一次大战从一开始到 1915年的春天,共发生了三次战役,哪一方进攻便哪一方死人,而且一次死的人都要在五六十万以上。状况十分惨烈。所以德国作家拉马克 (Erich M.Remarque)有一部小说《西线无战事》 (All Quiet on the Western Front),讲的就是这三大战役之后,西线就不打战了,双方都蹲在战壕里守着。而采取的战术就是 “to live and let live”(争取活命,也让对方活命)。这其实是相辅相成的。双方需要一种默契,大家都不打。双方熟识以后,你如果有必要爬出战壕,还可以让对方知道,打一个招呼,不必挨枪子儿。
当然东线还是在打 ,而其结果就是沙俄帝国的灭亡 ,苏维埃政权的诞生。而苏维埃共产主义在俄国的成功 ,对西方世界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冲击。因为这是一个以批判的姿态出现的一个异类 ,建立的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政体 ,并植根于完全不一样的意识形态上面。所以 1920年到 1922年所有的西方国家加上日本都动员起来围剿苏维埃政权。但这一围剿并没有把新生的苏维埃政权扼杀掉,相反 ,苏联则日益强大。所以这个对于西方的史家来说 ,一次大战的爆发和结果 ,对他们的文明而言 ,是一个很大的冲击。原来以为民族国家的兴起是西方文明先进的产物 ,给我们 (西方人 )带来了许多进步 ,带来了强权 ,但最终却导致我们的自相残杀。而且这一残杀的惨重 ,又由于科技的进步 ,如机关枪的发明和普及。因此当时的人称第一次世界大战为 “The Great War”,也就是 “那场大战 ”,让他们记忆深刻、无法忘怀。而更没想到的是 ,到了 1939年又爆发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用那时的一句话来形容就是 ,在一次大战中出生的人,刚刚能够扛起枪的时候 ,二战又爆发了。所以民族国家的竞争 ,引发了帝国主义 ,而帝国主义的深化 ,则导致了很严重的后果。